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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勉:研究先秦诸子之法 
作者:[吕思勉] 来源:[] 2021-09-06


先秦诸子之学,近数十年来,研究者大盛。盖以民气发舒,统于一尊之见渐破,而瀛海大通,远西学术输入,诸子之书,又多足互相印证也。诸子之书,皆去今久远,非经校勘注释不能明。昔时留意于此者少。清代考证学盛,始焉借子以证经,继乃离经而治子。校勘训释,日益明备。自得西学相印证,义理之焕然复明者尤多。(如《墨子》之《经》《经说》《大取》《小取》诸篇,昔几无人能读,今则可解者十七八,即由得欧西论理之学,以相参证也。)治此学于今日,盖远非昔时之比矣。然今治诸子之学者,亦有所蔽,不可不知。予昔有《论读子之法》一篇,今特节录其文如下。

 
原文曰:读古书固宜严别真伪,诸子尤甚。然近人辨诸子真伪之术,吾实有不甚敢信者。近人所持之术,大要有二:(一)据书中事实立论,事有非本人所能言者,即断为伪。如胡适之摘《管子·小称》篇记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嫱、西施;《立政》篇辟寝兵兼爱之言,为难墨家之论是也。(二)则就文字立论。如梁任公以《老子》中有偏将军、上将军之名,谓为战国人语;又或以文字体制之古近,而辨其书之真伪是也。予谓二法皆有可采,而亦皆不可专恃。何则?子为一家之学,与集为一人之书者不同。故读子者,不能以其忽作春秋时人语,忽为战国人之言,而疑其书之出于伪造;犹之读集者,不能以其忽祖儒家之言,忽述墨家之论,而疑其文非出于一人。先秦诸子,大抵不自著书。今其书之存者,大抵治其学者所为,而其纂辑,则更出于后之人。亡佚既多,辑其书者,又未必通其学。不过见讲此类学术之书,共有若干,即合而编之,而取此种学派中最有名之人,题之曰某子云耳。然则某子之标题,本不过表明学派之词,不谓书即其人所著。与集部书之标题为某某集者,大不相同。书中记及其人身后之事,及其文词之古近错出,固不足怪。至于诸子书所记事实,多有讹误,此似诚有可疑。然古人学术,多由口耳相传,无有书籍,本易讹误;而其传之也,又重其义而轻其事。如胡适之所摘庄子见鲁哀公,自为必无之事。然古人传此,则但取其足以明义;往见者果为庄子与否,所见者果为鲁哀公与否,皆在所不问。岂惟不问,盖有因往见及所见之人,不如庄子及鲁哀公之著名,而易为庄子与鲁哀公者矣。然此尚实有其事。至如孔子见盗跖等,则可断定并其事而无之,不过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议论,乃托之孔子、盗跖耳。此则所谓寓言也。此等处,若据之以谈史实,自易谬误。然在当时,固人人知为寓言。故诸子书中所记事实,乖謬者十有七八,而后人于其书,仍皆信而传之。胡适之概断为当时之人,为求利而伪造,又讥购求者之不能别白,亦未必然也。说事如此,行文亦然。今所传五千言,设使果出老子,则其书中偏将军、上将军,或本作春秋以前官名,而传者乃以战国时之名易之,此如今译书者,于书中外国名物,易之以中国名物耳,虽不免失真,固与伪造有别也。又古人之传一书,有但传其意者,有兼传其词者。兼传其词者,则其学本有口诀可诵;师以是传之徒,徒又以是传之其徒,如今瞽人业算命者,以命理之书,口授其徒然。此等可传之千百年,词句仍无大变。但传其意者,则如今教师之讲授,听者但求明其意即止,迨其传之其徒,则出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传后,其说虽古,其词则新矣。故文字气体之古近,亦不能以别其书之古近也,而况于判其真伪乎?明于此,则知诸子之年代事迹,虽可知其大略,而亦不容凿求。若更据诸子中之记事,以谈古史,则尤易致误矣。诸子中之记事,十之七八为寓言;即或实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年代等,亦多不可据;彼其意,固亦当作寓言用也。据此以考事实,苟非十分谨慎,必将治丝益棼。(棼,音fén,纷乱。治丝益棼比喻做事没有抓住要领,越做越糟——编者注)今人考诸子年代事迹者,多即以诸子所记之事为据。既据此假定诸子年代事迹,乃更持以判别诸子书之信否焉,其可信乎?一言蔽之,总由不知子与集之异,太重视用作标题之人而已。
 
以上皆《论读子之法》原文。此外尚有一事宜知者,曰:“先秦之学纯,而后世之学驳。凡先秦之学,皆后世所谓专门;(此谓专守一家之说,与今所谓专治一科之学者异义。)而后世所谓通学,则先秦无之也。”此何以故?曰:凡学皆各有所明,故亦各有其用。因人之性质而有所偏主,固势不能无。即入主出奴,亦事所恒有。然此必深奥难明之理,介于两可之间者为然。若他家之学,明明适用于某时某地,证据确凿者,则即门户之见极深之士,亦不能作一笔抹杀之谈。此群言淆乱,所以虽事不能免,而是非卒亦未尝无准也。惟此亦必各种学问,并行于世者已久,治学之士,于各种学问,皆能有所见闻而后可。若学问尚未广布,欲从事于学者,非事一师,即无由得之;而所谓师者,大抵专主一家之说,则为之弟子者,自亦趋于暖姝(音nuǎn shū,自得貌,自满貌——编者注)矣。先秦之世,学术盖尚未广布?故治学者,大抵专主一家。墨守之风既成,则即有兼治数家者,亦必取其一而弃其余。墨子学于孔子而不说,遂明目张胆而非儒;陈相见许行而大说,则尽弃其所受诸陈良之学,皆是物也。此杂家所以仅兼采众说,而遂足自成为一家也。(以当时诸家皆不能兼采也。若在后世,则杂家遍天下矣。)
 
职是故,治先秦之学者,可分家而不可分人。何则?先秦诸子,大抵不自著书;凡所纂辑,率皆出于后之人。(张孟劬尝以佛家之结集譬之。)欲从其书中,搜寻某一人所独有之说,几于无从措手;而一家之学,则其言大抵从同。故欲分别其说属于某人甚难,而欲分别其说属于某家则甚易。此在汉世,经师之谨守家法者尚然。清代诸儒,搜辑已轶之经说,大抵恃此也。(试读陈氏父子之《三家诗遗说考》《今文尚书经说考》,即可见之。)故治先秦之学者,无从分人,而亦不必分人。兹编分论,均以家为主。一书所述,有兼及两家者,即分隶两家之下。(如《墨子》中论名学者,即归入名家之中。)
 
(节选自《吕思勉文集:先秦学术概论》,译林出版社201610月出版;吕思勉,生于1884年,卒于1957年,字诚之,笔名驽牛、程芸等。汉族,江苏省常州市人。中国近代历史学家、国学大师。与钱穆、陈垣、陈寅恪并称为“现代中国四大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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