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2016年11月28日,“传统文化价值重构与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在福建厦门市篔筜书院举办。这是继方勇教授于2012年提出“新子学”学术概念之后,所举办的关于“新子学”深化的又一次研讨会,本文是陈鼓应先生的发言,与读者共飨。 我曾经到过埃及、希腊、印度等一些古国,特别是在埃及,亲眼看到金字塔那样数千年以降依然动人心魄的文明古迹,而创造这些文明的那群人却早已消逝在历史中,难免会有感慨。回归中华故土,三星堆文化的灿烂也使人震惊,这是中原文明之外的文化传统。中国文化是多元文明中的一员,中国文化自身也有多个源头,这已是今天的常识。 与其他文明比较,中国是唯一一个延续至今没有中断的文明体。我想,这与中国的早期思想应该有一定的关系。早期中国的思想并不是统一的,不同源头之间有交流,有会通。蔡元培说的文化的南北交汇,傅斯年写过文化“东西说”,都有这层含义在内。拿中国早期历史来说,自西向东,是文明传播的方向,而自东向西同样也是一个方向,南和北之间,亦复如是。比如陕西,就是当时的交汇之地,也是“易学”的源头,有了经济、文化的交流汇通,才有了春秋战国时代的思想繁荣。固守一家的思想,是不会有生命力的。我举个例子,老子故里河南鹿邑有座“圣母殿”,圣母殿有三个母亲,分别是老子、孔子、释迦牟尼的母亲。这个圣殿唐代既已存世,说明古人认为不同的思想之间不是对立的、你死我活的,实际是可以相互融通的。我们经常会看到类似的情景:一座庙里供奉着不同的圣像,一座城市有着不同的宗教场所,这说明中国文化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能够包容并存。我是客家长汀人,我们的文化也是从东到西,可以说是“东西说”。福建人严复介绍西方的自由民主思潮,就必须要在我们的母体文化里落到实处,必须寻找老庄文化作为基础,这也是一种“东西说”。因此,健康蓬勃的文化总是在多元融汇中成长,绝不能自我限定。 文化要开放,不要固执己见,这看起来非常自然,但在过去不是这样的。我想以台湾的经验来谈如何提倡传统文化。台湾在过去提倡传统文化是“独尊儒术”。蒋介石到了台湾是孔孟学会的会长,还成立研究院,自己任院长,把所有的高级将领、干部全部吸纳过来受训。他提倡儒家文化,将领们以孝作忠,忠于领袖。我曾经在20世纪50年代有几次机会见到蒋先生,也亲眼见过台湾当时的“以孝作忠,忠于领袖”。虽然身在其中,但我对于“独尊儒术”是很害怕的。我跟随殷海光先生学习自由主义,后来又研究《老子》《庄子》,就渐渐不追随独尊儒术,而是决定开放心胸,一定要参考大陆学者的研究,与学术及政治名家合作。我对庄子海纳百家的气度是极为欣赏的,那才是中国文化的气派。 “9•11”事件之后,我又有了新的看法。“9•11”时我在美国,亲身经历了那场灾难。我一直在反思,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一悲剧?慢慢地,看到激进伊斯兰势力兴起,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加剧,我对于中国文化在世界中的位置有了新看法,那就是要唤醒中国文化温和开放的性格。记得我在美国的时候,和一位美国老人做邻居,他一个人生活,病了无人帮助。我去帮他,他非常感激。我回来不禁感慨,美国老人的晚景是很凄凉的。回到大陆,我见到很多朋友,特别是年轻的学生,他们对我的热情,让我感到非常温暖。由此我想到儒家文化的正面意义。我年轻时候激烈地批评儒家,认为儒家是专制政权的帮凶;现在,我能比较平和地看待儒家了,“独尊儒术”的儒家要反对,但儒家本身的良好的一面也要继承,这是应有的态度。保持开放的态度非常重要,中华文明应当有这样的器量。 所以,我认为方勇教授提出的“新子学”非常好,能够站在一个高度,更好地了解古代思想文化。“新子学”关键是“新”,要承接诸子学,也要有新的讲法。古人讲诸子学,旧的代表是班固,影响很大。班固著《汉书•艺文志》,沿袭了刘向、刘歆父子的成果,把当时的学术著作分为七略,其中首要的就是六艺和诸子之分,也就是经学、子学之分。这是一种图书分类法,也是价值的高下,和董仲舒“独尊儒术”的态度是一致的,和汉初司马谈的看法就不同了。到了南宋朱子时代,在儒家内部有了新的调整,《孟子》和《中庸》《大学》成为经书,加上《论语》,构成“四书”,而与“五经”并立,这些后来成为国家的取士标准。此外,朱子对诸子中的其他人物加以排斥。这种做法较之班固,门户就更窄了。清末以来,诸子学复兴,过去人们不重视《墨子》《荀子》《韩非子》,现在则有很多学者进行研究,老学发展也倾向于经世致用,公羊学也开始复兴。民国时期章太炎、梁启超、胡适等人做学术史和哲学史,就是在这些基础上吸收西方观念而完成的。 当今时代,多元文明的观念成为常识,因此,我们不应该把经学、子学的高下作为前提,也不必拘泥于六家或者九流之说。《诗》《书》《周易》是周人遗教,而《论语》《孟子》《荀子》《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以及《春秋经传》《礼记》《易传》都是诸子的著作,都可以视作先秦基本经典。这些经典是不同思想源头融汇的成果,不应该分高下,也不应当存门户之见,而要一视同仁,观其会通,这样才能有一个通达的了解。这该是“新子学”的气象。 我现在从南到北都在讲传统文化,讲道家思想。我们有了很多过往的经验,能够更公允地看待中国文化。我经常重温小时候在莆田的生活与读书经验,感到那是非常重要的经历。长期以来,中国受到西方文化和思潮的冲击,开始以西方为法,评价体系与标准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连带着对于古人反而渐渐疏远与陌生。慢慢地,开始有人提倡中国的传统文化。在没有提倡传统文化学习时,很多人写文章都会摘取西方观点并指其出处,表示“我也很通西学”。现在这种情况有所改观。就我来说,我主张学术上东与西要相互融合。 我希望,中国的学术也是这样,抵达与实现真正的会通和发展。“新子学”在这其中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 作者简介:陈鼓应,著名哲学家,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原文刊登于《名作欣赏(上旬刊)》 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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