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皇虽自称罗马帝国凯撒的后裔,俄罗斯帝国却要直到15世纪末16世纪初才告一统。这个帝国崛起的历史虽短虽新,其改变人类历史的幅度却至巨至深。可以说,直至今天,全球历史仍旧处其阴影之中。而这种影响力的获得,其实也就在16世纪后二十年至17世纪前四十年这一甲子之内底定,这是人类史上的一个关键时段。如果需要举出一个明确的时间坐标,则非1581年莫属。这一年,俄罗斯人越过乌拉尔山口,开启了西伯利亚征服的大业。
1.叶尔马克的远征
1574年,巨商斯特罗加诺夫家族获得沙皇的殖民特许,1579年,以叶尔马克为首的一伙里海海盗来投,五百四十名哥萨克人被重新武装起来,于1581年越过乌拉尔山,历史从此启幕。
这队哥萨克人中间,此后又加入了斯特罗加诺夫家族的私兵以及一些德国人、立陶宛人、俄国人和鞑靼人,人数增加到八百四十人,这是“一伙不怕死的”冒险家和征服者。他们携带精良的装备迅速越过乌拉尔山,到达今天秋明这个地方。1582年冬在图拉河畔度过,来年开春沿着图拉河下移继续远征。
沿河两岸并非真空地带,当地土著激烈抵制他们的入侵,有时还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叶尔马克略有损失,但无以影响其决心。9月,他们到达额尔齐斯河,占领了左岸的一些高地。10月23日,叶尔马克率领队伍猛扑对岸的一座要塞,将其占领。三天后,库臣汗部落放弃了伊斯克(或称西比尔),向上游额尔齐斯河逃去,哥萨克人决定在这里过冬。当地一些较小的部落屈服,表示愿意向俄国人纳贡,缴纳实物税。叶尔马克此时便派遣一个使团回莫斯科,带去丰厚的皮毛贡物谒见沙皇,报告占领西比尔(据说西伯利亚的得名起源于此),沙皇伊凡四世十分高兴,不仅赦免了他的罪过,而且给予嘉奖,并赐给斯特罗加诺夫家族土地,以酬报他们的功劳。
1583-1584年冬天,叶尔马克的队伍都在托博尔河口的窝棚里度过,土著则远远监视着,准备伺机进攻,其中一次杀了二十个还在熟睡中的哥萨克人;哥萨克人同样四出掠杀,2月间曾突袭额尔齐斯河上游一带的土著,杀了不少人。另一支强大的哥萨克队伍则乘坐雪橇向北推进,直到鄂毕河,降服了当地人,并从他们那里得到了粮食和帮助,于5月底满载而归。
当时的西伯利亚土著并非都这等弱小,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库臣汗就拥有一个强大的帝国,他率领蒙古部落在西伯利亚远略近攻,其领地在今托博尔斯克省西南部,从额尔齐斯河与鄂毕河沿岸一直延伸到托博尔河与图拉河的两岸,西比尔即其首府。据俄方文献,库臣汗曾暗地里煽动大批鞑靼人侵入楚索瓦雅河的俄国人拓居点,并派其堂兄向那里的居民发动战争。当叶尔马克进入其领地时,能征善战的库臣汗率领部众严阵以待、誓死抵抗,突击队连番向叶尔马克发起进攻,库臣汗则亲自坐镇指挥,不过装备滑膛枪的哥萨克人火力太猛,突击队伤亡惨重,被迫撤回。叶尔马克步步为营,打退了库臣汗的进攻,最后推进到库臣汗领土的腹地。
后来的额尔齐斯河决战中,库臣汗一败涂地,战场上尸横遍野,库臣汗本人好不容易才逃脱出去。
不过这还不算定局,失败了的库臣汗不久又东山再起,在一次库尔拉拉要塞的反包围战中,库臣汗英勇抵抗,终于挫败了叶尔马克的进攻。当叶尔马克回师西比尔时,库臣汗则神不知鬼不觉地远远尾随着,准备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时机终于来了,一个夜晚,阴雨蒙蒙,精疲力竭的哥萨克人在额尔齐斯河两条支流汇合处的一座小岛上宿营,半夜,库臣汗率一支精兵悄悄渡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熟睡中的哥萨克人,杀死了三百名哥萨克,据说,只有一个人侥幸逃脱,回去报告。叶尔马克本人则在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向额尔齐斯河岸奔去。不过,当他试图上船逃生时,盔甲太重,落水淹死了。那一天,是1585年8月6日。
一听到叶尔马克死耗,残余的一百五十名哥萨克人,立即撤出西伯利亚,俄罗斯帝国的东进计划暂时受挫。
然而,历史的进展总会在一些关节点上留下神秘莫解,叶尔马克死了,但死了的叶尔马克反倒力量无穷;活着的叶尔马克或许只是一个哥萨克海盗、无所顾忌的冒险家与残酷坚韧的征服者,死了的叶尔马克反倒成了俄罗斯的英雄;他开创的远征事业不仅没有终结,其影响反而越来越深远。在他发现并开辟的新道路上,一波一波哥萨克冒险家接踵而来,那些被他征服的部落,则纷纷向沙皇效忠输诚,归属俄罗斯的统治。
叶尔马克成为俄罗斯人的英雄也许理所当然、势所必然,但奇怪的是,他还成了鞑靼人和蒙古人的圣人,更为奇怪的是,那些被他及他的伙伴征服了的土著,奥斯第雅克人和其他野蛮部落,甚至将他奉为神明。他们像对待熊图腾一样对待叶尔马克。在打捞出叶尔马克的尸体后,他们满怀敬畏地把他埋葬在一棵松树下,并且宣誓,无论什么情况,决不把他的葬地向俄国人泄露。此后很久,土著们守护着这处墓地,直到手中的火把变成遥远的磷火,树下的墓地变成他们心中的圣地。很久以后,墓地上的泥土还被认为具有灵异,能治疗疾病,并保佑他们战无不胜(参见乔治·亚历山大·伦森编《俄国向东方的扩张》,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对此,历史学家解释说,是土著的迷信,造就了叶尔马克传奇。也正是借助这种游牧民族强力崇拜的迷信,俄罗斯人得以轻易取得了西伯利亚的征服。这种征服首先是心理上的,然后才是人口与土地的占有。
此后的西伯利亚征服史,乃是步叶尔马克后尘,继续推进。1586年,俄国人修建了乌拉尔山以东的第一个殖民据点秋明;1587年,又修建托博尔斯克(后为俄国西伯利亚总督驻地);1619年,进驻叶尼塞河流域;1632年,在勒拿河岸修建了雅库茨克;1639年,哥萨克人抵达鄂霍次克海海岸,完成横跨西伯利亚的远征。从1581年至1639年,时间跨度六十年。
2.如果中国占领了西伯利亚
借助西伯利亚的征服,俄罗斯帝国迅速崛起,成为唯一横跨欧亚大陆、联接太平洋与大西洋的帝国。从此以后,整个世界都在其影响之下。旧世界的政治势力,经受着俄罗斯帝国的挑战,新国际力量的出现,也将面临北极熊的威胁。在东北亚、在中亚、在西亚,形成一种以俄罗斯为一方,以其他国家为另一方的合纵连横之局势。东北亚的朝鲜半岛,成为此后日俄、中俄、美俄、英俄、德俄折冲之地,远东地区最大的火药桶,随时爆发;在中亚,以土耳其为舞台,英俄、法俄之间也是硝烟弥漫,争斗不已;在近东一带,俄罗斯更是控制波兰、克罗地亚等枢纽,与法国、德国、英国直接对撞。
近代世界史,可以说是随着俄罗斯帝国崛起而来的英俄争霸、德俄冲突、俄日决战、俄美较量的历史。而西伯利亚的征服,俄罗斯帝国完成了对大清帝国的战略包抄,自此以后,原来孤立于国际政治之外的天朝上国,其举手投足,已然形格势禁,受制于人而不能制人。事实上,从这时起,中华帝国就被纳入国际政治的角逐之中,纳入世界近代史的急速变迁进程,“闭关自守”的局面早已残破,只是当时及此后的国人,都还在梦梦之中,尚未醒来而已。中华帝国错失平等折冲的机会,欲置身事外而不能,只能任由这些霸权帝国在中华大地上去田猎驰骋。
这是力量不够吗?
在近代世界格局的形成之初,与其说中华帝国地位弱小无以平等参与,无乃说其力量实足以翻云覆雨、底定乾坤、担当连轴大戏的炫耀主角更为恰当。如果,它对于发生在北边的这一幕有着足够的认识;如果,西伯利亚成为中华帝国的版图组成;再如果,此后的雅克萨战役中康熙略微修正自己的战略构想……历史是否有另一种可能?历史有另一种可能!
西伯利亚归属俄罗斯是事实,然而却非历史的必然。无论是从历史因缘还是从自然地理角度看,西伯利亚地区都应该是亚洲国家的领土,中华帝国最有可能成为它的主人或实际控制者,作为欧洲国家的俄罗斯本来只是客体,一个侵入体。
从地理大势看,横亘整个亚洲大陆直至太平洋的西伯利亚广袤土地,其地势呈现南高北低向北极下倾趋势,其与亚洲大陆的地势分际,东以外兴安岭、西以东西萨彦岭——贝加尔湖为分水。后两条分水岭,传统上均在中华帝国的版图之内(元代实际控制整个西伯利亚,贝加尔湖地区明清两朝实际上由蒙古族控制,外兴安岭在大明帝国时期由女真即后来的满族控制,自然也是此后清代的实际控制线)。而且,翻过外兴安岭,沿勒拿河而下,一路俯冲,即能直抵北冰洋;从贝加尔湖乘船,沿叶尼塞河水系也可以顺水下驶至北冰洋。从军事地理看,凡占据这种俯冲地势上游的即具有控制下游的区位优势,尤其是对于骁勇善战的游猎、骑马民族而言,这种优势在冷兵器时代更是无敌天下。就算在热兵器时代,哥萨克人的优良装备也并未构成绝对威胁。
西伯利亚地区土著统称通古斯-蒙古人,从种族角度讲,他们与蒙古和满族有着更为接近的血缘,有着更为密切的历史亲和性,有着更大的中华向心力。
纯从技术角度看,这些未开发民族给征服者提供的“可乘之机”,至少是同等的。而大清帝国的军事力量,并不逊于当时的俄罗斯帝国。在最近的“新清史”研究者眼中,大清帝国的国力,据说足以令俄罗斯帝国瞠目结舌。
而重心远处欧洲的俄罗斯帝国,要完成对西伯利亚的有效占领,其困难之巨,仅从必须连续横跨三条大河这一点就能够看出。从西西伯利亚进入到东西伯利亚,必须连续穿越鄂毕河、叶尼塞河、勒拿河,以当时的交通技术与运输工具言,这些河流的中下游根本无法横跨,需要沿河上溯至上游支流,寻找狭窄的渡口,过河后又必须改走陆路(哥萨克人的实际东进路线,就是这样走的),这样水陆联运,费时费力,艰苦备尝。军役后勤固然无以保障,就算政府官员的出巡,使节的派遣,也要费劲周折。更何况,这种横向切断的水脉布局,从军要地理看,是难守易攻的,它没有天然屏障,这就使得任何占领者都会处在四面受攻的地位,除非四面布防,控制全领域的所有要隘。这对于一个刚刚兴起的帝国来说,是经受不起的沉重负担。
然而,应然与实然总是相悖,结局是这样的吊诡!历史转折的关键何在?
【作者简介】
邓文初,史学博士,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华民国史、现代思想史、抗战史等。文备众体,以思想随笔见长。有《民族主义与国家安全》、《民族主义之旗》和《抗战总动员》之“民族主义研究”三部曲等专著及《失语的中医》、《湘西古长城考》、《谣言九论》等论文总约二百万字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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