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法家按:本文是2013年11月北京晚报记者对《大秦帝国》原著作者孙皓晖进行的独家采访,彼时,《大秦帝国》原著再版,而《大秦帝国之纵横》刚迎来首轮播出。 孙皓晖在采访中反驳了舆论对《大秦帝国》美化暴政、崇尚独裁的种种批判,提出了秦文明之后两千年中国是“无所谓的时代”、焚书坑儒并不存在、秦国暴政是儒家抹黑、秦文明发展一百年中国会大变样等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 文中前言部分,编者以先入为主的方式,对孙皓晖先生的言论做了评论,从评论中能体会到编者的怀疑态度。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一个谎言说了两千年,有个人出来说真话,也不会一下子让所有人都相信。但是真理是可以参验的,相信在言之有物的证据面前,历史是可以还原真实的。 文/北京晚报 成长 孙皓晖与共和国同龄,他先后有过几种身份,曾在西北大学担任大学法律教师,撰写过不少法学著作,而后南下海南蛰伏十六年,完成了六部500万字的鸿篇巨制《大秦帝国》。孙皓晖的出身地——陕西三原县西阳镇,是“老秦”之地,离秦国最早的国都栎阳只有数十公里。在孙皓晖的少年时代,就经常听到许多关于秦朝的故事。《大秦帝国》全景式展现了秦帝国兴衰,这部小说让孙皓晖名扬海内,但他偏不愿以小说家自称,不断表示自己不过是小说的“票友”“门外汉”。 近日,《大秦帝国》由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修订重版,以《大秦帝国》原著为蓝本拍摄的电视剧也已经播出两部,引得许多观众成为忠实的“大秦粉”。如今的孙皓晖更愿意将自己定位为“关注中国文明重建问题的布道者”。 在北大、清华等高校进行的讲座中,他多以“秦文明”“中国原生文明”“中华民族强势生存”为主题,所行之处,他毫不饰言自己对秦文明的崇拜敬仰之情,他的主张总是语惊四座——汉以后两千年的中国都是文明衰退、文明复制的时期,而中国历史最好的时代、古典文明的最高峰,是在春秋、战国、秦帝国,而它们恰恰被后代歪曲误解了。 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中,孙皓晖反复阐述自己的“新史观”,他将春秋、战国、秦帝国比喻成“中国的古希腊、古罗马”时代,他认为中国在当下如果要推进民主与改革,必须要先“向后看”,才能“朝前走”,一如西方资本主义的萌芽是从文艺复兴开始的。同时,他将从汉到近代两千年与西方中世纪相提并论,称其为“历史上无所谓的时期”,我们津津乐道的汉唐盛世在他眼中不过是复制前代的文明,维持了短暂的和平景象而已,“在文明的意义上并没有多少创造性的发展”。
孙皓晖对秦的鼓吹与正名,直截了当地表现在他的文字之中,在小说《大秦帝国》的序言中,他为秦在历史上蒙受“暴秦”恶名鸣不平:“这是中国历史的悲剧,也是中国文明的悲剧——一个富有正义感与历史感的民族,竟将奠定自己文明根基的伟大帝国硬生生划入异类而生猛挞伐。”在小说行文中,他不计较情节推进的缓慢,不时地将大段议论加入叙事中去,生怕自己对秦文明正名的理念被人忽视了。 随着小说出版和电视剧播出,《大秦帝国》旗帜鲜明地赞颂秦文明与秦始皇,争议也纷至沓来。《大秦帝国》制造了一个奇特的舆论现象——几乎没有人去议论小说的人物塑造、写作手法,所有的争论都围绕小说中那些与人们固有观念相悖的历史观之上。 支持者称其纠正了长期以来的历史偏见,对当今的中国崛起很有借鉴意义。一些批评者却指出,《大秦帝国》是在美化和膜拜历史上的暴政和专制,宣扬的是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思想,制造“伪中国史观”,这自然让孙皓晖和他的著作陷入无止境的争论中。 “我认为他们完全看不懂《大秦帝国》的思想内涵。现在很多学者,一方面崇拜西方制度,一方面在对中国文化传承上,又主张独尊儒家,认为儒家是中国文化的代表。这不是矛盾的吗?这是这些知识分子治学分裂,人格分裂的重大表现。” 孙皓晖认为,对秦文明的误解不仅阻碍了对历史的客观观察,更影响了我们对如今进行改革的正常思考。他认为,当下正处在改革攻坚期的中国,更需要具有创新精神、代表强势文明的秦文明作为参考和总结。“我们总说现在的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如果我们把春秋战国的变法浪潮进行深入研究,这石头就能摸得更好一些。” 孙皓晖还想继续写下去,他的计划是沿着大秦帝国往前写,从大禹治水写到秦为诸侯,在70岁之前再完成四部历史小说《走出洪荒》、《玄鸟生商》、《礼制大邦》、《马背诸侯》,把中国前三千年文明史写进去。 对话 汉唐与秦是不能比的 汉到清是无所谓时代 记者:您在文章和讲座中多次呼吁“重建中国文明”,为什么觉得这是一个特别需要提出的问题? 孙皓晖:1840年以来一百多年的衰落史,已经证明从汉到清末,我们已经站不住脚了。我们要往前走,未来的发展方向到底是什么,我认为转折的实质内涵就是重建中国文明。具体含义就是改变我们170年以来文明的衰落状态,就是要让文明回到自己最强势的时代——春秋、战国、秦帝国。 记者:文明进步要往前看,但春秋、战国、秦帝国却是往后看,难道不是一个矛盾吗? 孙皓晖:“向后看”的意义就是从五千年的文明史中清理出一段健康的时段来,把这个时段作为我们前进的根基。在中国文明前三千年发展中,一浪又一浪推向历史高峰,那个时代我们是强势生存的,是领先于世界的。就像欧洲人在中世纪为了“向前走”,他们“向后看”,越过中世纪的千年黑幕直接去跟古希腊罗马对接。我认为人类所有前进的步骤,这是最基本的,我们民族也不可避免。 记者:我们跟“原生文明”时代距离太远了,时代背景、生活方式、生产力都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有什么能让我们经世致用的? 孙皓晖:是的,这一切具体的因素都变了,但是人类的思维方式、一个民族发展的精神逻辑没有改变。我们在前三千年变得那么厚实,那么不怕侵犯,能够在四面包围的敌对势力中不断驱除外患,发展自己,勇往直前自由豪放地往前走。那是那个时代的历史风貌。 但我们从秦灭亡,汉建立开始,就一步一步衰落下来,文明变得不断脆弱。从长远的文明史来说,我们可以把汉到清这2000年看作是历史上的无所谓的时代。因为西方一个历史学家说过,在一个群星璀璨的转折时代到来之前,历史上往往有很长的无所谓的历史时期,就像西方的中世纪,因为它没有创制、没有建设,只有黑暗,只有杀戮,只有宗教压迫。我们现在就应该越过无所谓的时期,直接和我们的阳光时代对接,这就是为什么要去发掘秦文明的意义。 记者:您对“无所谓的时代”的定义恐怕很多人难以接受,因为我们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是“秦朝暴政”与“汉唐盛世”,您为什么觉得秦比汉唐更值得我们去学习? 孙皓晖:汉唐与秦是不能比的。秦不光是文明的创制者,而且建设极强。秦所创建的文明框架两千多年没有改变。汉和唐的文明是复制的,不过是创造了一个太平盛世而已。这种太平盛世,对于当时结束分裂和战乱来说是有积极意义,但是在文明的意义上并没有多少创造性发展。而秦这个原创时代,却恰恰被我们扭曲、歪曲、忘记了。所以我们民族应该重新纠正我们的文明理念,应该回到我们的原创时代去。
焚书坑儒并不存在 暴政是儒家的逻辑 记者:毕竟秦是中央集权的帝国,难道说它跟我们现在进行的民主和法制建设更接近? 孙皓晖:秦文明把法家作为治国理念,社会思想上是承认了战国的多元化传统,秦统一后建立了博士宫,把百家学问都放进来,还把孔子的第七代孙孔鲋封为文通君。72个博士里至少有30个是儒家博士,他们在西汉时代还活着,这既说明焚书坑儒的不存在,也说明秦对当时战国的流派大多数是承认的。有人批评我是“反儒派”,其实我反对的是独尊儒术,而不是儒家本身。独尊儒术的本质就是抛弃我们多元化的传统。我们未来要往前走,要建设民主法治,永远是以多元化为基础。没有多元,谈不上民主,也谈不上法治。 记者:但是秦朝毕竟只统一了15年就被推翻,难道不足以说明它是暴政和反文明吗? 孙皓晖:这是两千年来旧史观的逻辑,是儒家的逻辑。秦灭亡的原因,我用新史观来总结是八个字:“求治太急,善后无方”。秦统一之后,13年里天下是一致响应,“莫不虚心而仰上”。但是那个时代有战国惯性的存在,山东六国还有许多旧贵族,直接的敌人都活在当世,帝国政治出现一丝缝隙就群起涌上,复辟力量很强。再加上秦求治太急,秦始皇在十多年间修长城、修驰道、远征岭南、反击匈奴,民力征发太大,如果稍稍缓下来,民间还有什么抱怨的呢?而且秦始皇帝太自信,没有早点确定继承人的问题,死的也具有戏剧性和偶然性,失去强有力的主政者,帝国很快就崩塌了。
战争是进步的必然 有其一定的正当性 记者:我们知道,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但您既研究文明史又写历史小说,想请您大胆假设一下,如果秦始皇去世后,公子扶苏顺利继位,历史会改变吗? 孙皓晖:英国就有个史学家写了一本《虚拟的历史》,对世界历史许多事情进行了推想假设。虚拟历史的意义在于展现历史原本的逻辑可以延展到什么地方。我认为扶苏如果顺利继位,中国文明肯定不是现在这样。因为秦灭亡后,代替的是楚文化。秦在文化意义上骨感更强,而楚文化肉感更强。如果秦朝接班顺利,能让秦文明有哪怕一百年的发展,中国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始皇帝在13年的时间内把文明盘点得这么丰富,我相信秦在之后会更深刻地思考如何有限度地强大与扩张。 记者:您如此推崇秦文明,如果给您一个机会“穿越”一把,最希望回到哪个历史朝代,秦朝吗? 孙皓晖:那我肯定愿意回到战国时代,自由奔放,合则留不合则去嘛,尽情挥洒才华,尽情释放思想,那当然是最好的。 记者:您在战国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物? 孙皓晖:那很难说,也许谋生无能、过得很贫穷,也许会成为商鞅这样的人物。 记者:战国是战乱动荡的年代,难道不担心战争吗? 孙皓晖:不担心,战争有时候是人类进步的必然因素,那个时候的战争有一定正当性,不像后代所说的那么残酷无道。 原载于《北京晚报》2013年11月9日 2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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