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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中筠:评宗璞《“埋儿奉母”的传统糟粕 》 
作者:[资中筠] 来源:[正义女神2016-05-18] 2016-05-25


   作家宗璞于2014年发表于《文汇报》《笔会》版《美芹三议》,提到“三字经”、“二十四孝”和昆曲“打子”,都是批评封建糟粕沉渣泛起的。近年来借弘扬传统文化,提倡孝道之名,“二十四孝”正在悄悄地以正面形象流行开来。 

    宗璞几年前搬进一座老年公寓。该小区所允诺的为老年服务的设施,如方便就近就医、急救服务等等,都未兑现,生活十分不便,却在院内建一回廊,墙壁就是“二十四孝”故事的浮雕。宗璞说每当出入经过此处,就感到难过。忍无可忍,以病弱之躯以她特有的温雅的文风写了《美芹三议》,发表后却未见引起什么反响。而她所批评的内容,仍在作为正面传统继续宣扬。今得到宗璞允许,在这里再次发表《美芹三议》,希望引起更多的关注。

    宗璞文章中关于曹娥的看法与我不谋而合。《列女传》中的“曹娥”,也是“二十四孝”之首。我2012年有江南之行,特意寻访当年李叔同、夏丏尊、丰子恺等曾经执教的春晖中学、白马湖,以及他们的故居。其所在地为今之上虞市,一到那里,当地领导却先介绍曹娥碑,作为当地的重要历史人物,而且以此为标识,提倡“以孝治市”,重建当时朝廷表彰为烈妇的牌楼。不但如此,还重修了曹娥庙,建了纪念馆。特别令我惊讶的是,此纪念馆实际上是借曹娥之名宣传“二十四孝”,每一个故事都图文并茂。讲解员是一名看起来至少是90后的女青年,一个个故事背得滚瓜烂熟。我忍不住指着“割股疗亲”和“郭巨埋儿”问她,现在还能这么做吗?她熟练地笑笑说,具体不这么做,精神还是可以学习的。我感到不寒而栗,母食子肉,父亲杀儿,这是什么精神?我认为《二十四孝》基本上就是糟粕,不值得再予以删减、保留一部分。今天的社会,提倡亲子之情,以及敬老爱幼等,应该是基于自然的天性和正常的责任感,形式也完全不同。


    关于《打子》一剧前半我没有看过,后半我却看过,当时剧名叫“莲花剔目”,就是那位美人为了不让自己的“美目盼兮”让丈夫分心,耽误读书考功名,居然自己给剔瞎了,看得我毛骨悚然。那好象是刚刚改革开放之时,对八个样板戏之外的曲目开禁,竟放出了这么一出戏。


    我当然不担心《二十四孝》、《列女传》以及那些戏曲中的种种荒谬的做法会为今人所效仿,真出现那种孝子、烈女。只是那里面的价值观完全违反人性,背离人道,惨不忍睹。不论冠以什么样的高尚的前提加以宣扬,如果无形中产生影响,适足以颠倒善恶美丑,增加人性中的戾气。近一个世纪之前早已被批判、唾弃的糟粕,却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大潮中再次登堂入室。并非底层草民的盲目习惯势力,而是掌握教化之权与责的一方执政者的推动,或者逐利的商人对风向的迎合。这才是令人无法视而不见的。方今宣传益强化导向,言论空间日益收紧,这一收、一放之间,种种现象使人感到为了抵制现代的“普世价值”,强调“中国特色”,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我们离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到底有多远?

附文:美芹三议

一、关于《三字经》
    这些年来,《三字经》是一本流行读物,朋友带着上幼儿园或小学的孩子来访,总是要表演背诵,背诵的除了唐诗以外,就是《三字经》。孩子不懂其中意义,但都背的很流利,而且字正腔圆、清脆可听。听说,幼儿园千千万万的小朋友大都会背《三字经》。
    我幼时没有读过《三字经》,那时《三字经》似乎不像现在这样流行。我认真读一遍《三字经》还是文革以后的事。它实在很适合幼儿背诵,很上口。在不长的篇幅里,要求孩子要孝悌要勤学,而且把中国宋朝以前的历史和典籍说的很清楚。所以,近千年来传颂不衰。
    最近我从家里找到一本《三字经训诂》,是宋儒王伯厚所作,翻印者特别标明“供批判用”。不知道是什么机缘,我家的书经过多次清理,这本《三字经》居然还留在我这里。翻印这本书的人,哪里想得到批判的对象如今有这等身份。但其中有几句话确实应该彻底批判,那就是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这种一方统治一方的思想谁也不会赞成。我从翟志成教授的书里知道,在秦以前,儒门的思想其实是双方都有责任的,要求是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义妇顺。后来,变成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一方绝对统治、一方绝对服从。《三字经》里那几句话必须删除扔进垃圾堆。因为小儿读者这样多,更必须早一些改掉。以免在我们可爱的后代小脑袋瓜里又装进一些浆糊。
    全书删去“三纲者”那几句话,并不影响文字的连贯。反而使全书更精炼,后面无论由无论十义的讲解,更突出了双方的责任。全书快结束时,有两句“上致君,下泽民。”可以改为:“为祖国,为人民。”另外可能还有提到三纲的地方或有别的不当处,我就没有力气去研究了。
    关于三纲的改动,却是太必要了。不改掉是没有道理。我希望有人印一版新《三字经》,将三纲那几句话去掉,也许有更好的词句代替。可以讨论。我以为真善美是我们应该多思考,常在心的。

二、关于《二十四孝图》
    搬到这个小区已经两年多了,这里地面不大,花木扶苏,景色怡人。还有一处长廊,壁上有浮雕,下面一泓池水,看去也很顺眼。但仔细看过浮雕内容,却让人烦恼。
    浮雕刻的是二十四孝,这是一个养老的小区,以孝为理念当然是很好的。二十四孝图似乎是我们习俗中孝的代表,其中有几幅表现孝的行为却令人心寒,还生出一种恐惧感。最突出的就是“郭巨埋儿”。郭巨家贫,他的老母常常把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分给孙儿,郭巨为了不让儿子和母亲争食,要把儿子活埋掉,图上画的便是。郭巨正在挖坑,不懂事的小儿子手里拿着拨浪鼓笑着在一旁看,不知道这坑是要埋他的。好在挖坑挖出黄金来,是上天赐给郭巨奖励他的孝心的。我觉得非常奇怪,这也叫孝心?他杀害了亲生儿子,他的生身母亲失去孙儿,岂不要痛彻肝肠,一命呜呼?这不也是杀害了母亲?我的想象可能太多,好在有上天赐了黄金,残忍的行为没有发生。不过影响也够大了。鲁迅说他小时,读了郭巨埋儿这幅图后,“怕看见我那白发的祖母,便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见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以鲁迅的尖锐犀利,对这幅图画故事倒没有什么刻薄话。仔细想来,这故事使得孙儿害怕祖母,甚至祖母死掉才安心,真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说是大大的作孽。
    还有“曹娥投江”也是极不合理的。为寻父亲的尸首跳进江里,当然也淹死了。上天又发慈悲,让死后的她背负了父亲浮上来。这又是残忍、愚昧而又迷信的事。“曹娥投江”的故事很是著名,听说,现在还有许多宣传,真是不可思议。“卧冰求鲤”说的是王祥因继母患病,想吃鲤鱼。虽然继母对他不好,他仍不计前嫌,赤身卧冰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坚冰,果然跳出两条鲤鱼来。不计前嫌当然是可以表扬的,但这种行为若说是孝,也是愚孝。上天帮助跳出鲤鱼是迷信,事实的结果可能就是得一场肺炎,还要家人求医寻药。难道不知古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真是其愚不可及了。
    古训又云:“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道。”孝很必要,它是一种爱心,爱心应该是自然存在的,当然也要教育熏陶。但不必宣传二十四孝这些行为,特别是那些乖张的行为。二十四孝家喻户晓,都知道是行孝的代表,要想除掉恐怕很难。从鲁迅就在反对它,到现在也没反对掉。可是,“郭巨埋儿”、“曹娥投江”等这几幅必须砍掉。我们可以设想删掉这几幅,剩下十八孝或十六孝。但是,习俗中二十四这个数字好像有什么魅力(这一定是有来源的,不过,我不知道),“如二十四番花信封”“二十四桥明月夜”都是脍炙人口的用语和诗句。大家很习惯二十四这个数字。若是保留这个数字,我们也许可以用偷梁换柱之法,换掉影响最坏的那几幅,如“郭巨埋儿”等。我想到两个人的事迹,可以做两幅图,一个是“木兰从军”一个是“班昭续书”。这两位为接替父亲做了他们不能再做的事,可谓大孝。她们完全有资格进入二十四孝。这里的说法都很粗略,需要有人认真的研究二十四孝图,哪些该留哪些该续哪些可添,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我们这个小区里,常看见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也许是外公外婆,推着里面坐着可爱小宝宝的儿车散步。我真担心,再过几年,这些孩儿都成为小学生,他们若在这里游玩,看见长廊上“郭巨埋儿”的浮雕有可能会恨起自己的祖母来。我也是做祖母的人,怎么办呢?
 
三、关于《打子》
    《打子》是一出昆曲折子戏,我看到它纯属偶然。几年前,我的眼睛还算是眼睛,可以看见东西。因为喜欢昆曲《寄子》这一段唱,寻求到一张带表演的光盘,那真是非常好的艺术享受。没想到《寄子》之后还有一出《打子》,便也兴致勃勃的看下去。却是越看越增烦恼,耐着性子看完,只有长叹。
    《打子》这出戏,本出于元曲《绣襦记》,郑元和京试落地,回乡不敢回家。为了吃饭做了歌郎,大概是沿街卖唱之类。郑家老家人看见他引他回家,不料郑父认为他做歌郎有辱门楣,将他活活打死,还发命令弃置山野不准买棺,舞台上表演了这一情节。戏到此终止。原作还有下文,名妓李亚仙将郑救活,带到家中调养,希望他再试中第。郑迷恋美色,无心读书,李亚仙竟然刺瞎自己的一双美目,感动的郑元和发奋读书金榜题名,夫荣妻贵。得了大团圆结局。
    这个故事讲的是父亲有权杀死儿子,究其根源就是和“郭巨埋儿”一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忘的三纲思想。
    这样的舞台表演只有残忍二字来形容。依我的浅见,《打子》应该从昆曲演出中淘汰掉。却也有朋友认为它自有其美学价值。也许是作为资料?这又要讨论了。
    我热爱中国文化,常庆幸自己身为中国人,才能在很细微处领略他的深邃美妙。但是我们的文化虽然伟大辉煌,却不必没有缺点错误。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最应该注意的是怎样不把污水和婴儿一起保留下来。以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三纲的这一条线,无疑是要彻底清除的。
    我的这些想法已经有很多年了,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现在病痛之中,奋力写出也是一件快事。我们需要的是对生命个体的尊重,人和人的平等;应该和三纲思想不两立。愿真、善、美常在人间。
 
                  (宗璞于2014年12月6日断续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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