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北京大学教授朱青生
传统艺术美育是对已成艺术品权威的欣赏和崇仰
今天我演讲的主题是当代艺术的美育,强调当代艺术在美育当中的作用。有两个特殊的文化前提。
第一个前提,确实存在当代艺术和古典艺术的根本的区别;
第二个前提,由于中国的政治、思想、意识形态和文化传统还处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所以强调当代艺术的美育不仅有实际的文化的根据,还有重要的精神诉求。
当代艺术和传统艺术的区别,实际上根植于对人的价值和人的权利的基本认识的区别。在传统文化中,艺术被当做一种工具和武器,而这种工具和武器常常是一种有权力的人对于没有权力的大多数人的影响、控制和压迫。
这种权力有可能来自于政治权力,有可能来自于经济地位,也有可能来自于智力上的差异,是人之间不平等的根源中持有优势的一方对于持有弱势的一方的干预和影响。但是,这种情况(优势的一方对于持有弱势的一方的干预和影响)在所有的一种特殊的人之间的压迫中是一种“温柔的压迫”,甚至在其中有的受压迫的人,他们已经习惯于,甚至认可、乐于、欢迎被压迫和折磨。
因为艺术的折磨可以被看成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比其他的任何一种而言,这种压迫和折磨更加让人感觉到痛苦中的幸福和快乐的感受。
因为这样的特征,人们往往会被这种特殊的“审美”状态所迷惑,而把传统艺术看成是乐于接受人间差异、乐于接受少数人对多数人的控制,多数人乐于在沉迷中接受压迫的一种途径。因此长期以来,传统艺术就变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美好的人控制人和人压迫人的工具和方法。而传统艺术中的美育,就成为对已经成为艺术品的在上的、权威的、超越常人的奇异成果的欣赏和崇仰。其中美育的主导任务是在对一件作品所具备这种的在上的、权威的、超越的性质和状态细节的解释。
人们过去欣赏传统艺术的时候,是在一个标准固定的基础上来看这件艺术做的质量和品相好坏,表面看起来是在欣赏它,实际上是在一个标准之下去看其完成程度和实践技巧的能力,但这个能力的判断标准本来就有所限制,而完成程度的方向是被规定的,这种规定就被称之为经典。而且规定者和限制总是被一种权威,特别是政治和宗教权威所控制和利用,就非常方便地被转化成对人们思想和精神的钳制和牵引,这一点无论在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还是在具有政治压迫的任何一个专制国家都会频繁不断地发生。而且毫无例外,所有的专制制度,无论是宗教的、思想的还是政治的,都坚持经典的艺术、传统的艺术。
当代艺术的发生是现代化的产物。当代艺术的作品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创造了一种新的风格和样式,但其实不然,它创造了一种人和艺术的态度,是人在艺术中个人的价值和经历处于怎样的状况,这种状况是一个不断趋向于开放、自由、平等的新的可能性。
首先,艺术家创造了他对于传统自由的、反叛的、自我选择的和互相之间有不同可能性的一条道路,然后他把这种精神传达给了所有观众,艺术家在此所传达是一种概念,这种概念就叫做“现代艺术精神”。而这种现代艺术精神的诞生是我们现代人打破一切可能的压迫,追求人类的平等和人的权利提高的重大的革命性的转变。这个转变就是,哪怕是你情愿受压迫,也不能被压迫。就像有的人情愿做奴隶,我们也不能容许奴隶制度的存在一样。然后,事情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随着这个价值的打开,艺术的性质发生了改变。
而现代艺术发生之后,它要求每个欣赏艺术的人不仅具有欣赏作品的能力,而且要能够对这个作品有进行评价和批判的能力。这已经是一个非常高的要求,但是这个要求都不足够,因为在当代艺术中间,或者说在现代艺术的评价中间,一个人不仅要学会评价,而且要学会自己建造一种评价的标准,这个标准并不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不是别人给予的,也不是艺术家建造的,更不是在历史上由传统遗留给我们的,而是每一件艺术作品在它被创造的时候就同时被创造了对这种作品的评价标准。
当代艺术的美育激发人们建造看待作品的规则和信心
而当代艺术的美育的意义与传统艺术中的美育就不一样了。它不再是说我们告诉大家怎么去看待一个作品,而正相反,当代艺术的美育是激发人们如何去建造看待作品的规则和信心,这种信心是对人的一种要求,是对每个人的素质的要求,是对每个人自我权利的觉醒的要求。这个要求是一个对于现代人,一个真正现代人,一个具有创造性和民族精神的独立个体的要求,所以当代艺术的美育是对人独立、自由精神的唤醒,是一个新的形式之下对于人成其为人的一种诉求和追求的目标。
这种美育的过程有两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美育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些人给另一些人进行教育,但是,当代艺术的美育实际上不仅是对人进行教育,而且告诉人要善于选择教育,今天拒绝被动接收教育,拒绝不加判断地接收他人的诱惑和影响,而不断保障自我形成对自我的清醒和判断,当代艺术美育是一个巨大的悖论,是教育人怀疑教育,引导人拒绝被引导的激发人类自我创造和自我觉醒的过程。
有的人对于被唤醒充满恐惧和反弹,而对让他自己接受当代艺术美育充满了反感、反弹、讥讽、讽刺。
所以现代艺术家作为唤醒者在人类群体中间常常是被庸常大众和平凡的大多数甘心情愿在艺术上受压迫者进行恶毒攻击和批评的对象。就像当年的活着的梵高一样,他是被抛弃的人,被憎恨的人,被看作文化的叛徒、叛逆者和“艺术人渣”来对待的。但是当时的人们不知道,当人渣在人群中出现的时候,人渣身上背负的罪孽和罪名恰恰是人类共同的罪过和人们的惯性和惰性使人遭受不平等的根源之一。而在一个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度更是如此,这个问题的被觉醒的过程正是目前在中国举行的当代艺术美育的重大任务。
很多人在美育中,当告诉他艺术本来是你个人的创造的本性和个人的权利,而并不是别人创造了一个现成的美丽的规范和标准给你,很多人都会自动地拒绝,因为他不愿意也不敢违背权威和传统教育他的“美”,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接受别人的恩赐,习惯了做一个粉丝。殊不知当我们在艺术中个人作为粉丝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把自我的创造性和自我的自觉让渡给少数人的时候,这种人是艺术家,更是艺术家背后的赞助人,赞助人常常不是一个人,而是政治宗教或文化权威对观念的规定和审美的规范,是权力对人的宰制。
当代艺术革命先是有艺术家终结了传统,然后由新的艺术终结了艺术,最后终结了艺术家本身,在当代艺术中,没有人是艺术家,也没有人不是艺术家。艺术家回复到我们人中间的一个分子,他们不再可能,也不再愿意因为特殊的天赋或者是特殊的机缘而和统治者结合起来变成了人对人的压迫的一个最为温柔也是最为具有毒害性的一条途径。当代艺术成为人类作为每一个个人自我解放的道路。
当然,当代艺术的美育现在还有一种误解:大家会把“历史上的当代艺术”当成是当代艺术,实际上这是一个巨大的误解。今天,一个人能看懂梵高、毕加索,如果不是作为历史考察,他们对于当代人来说已经不再是当代艺术,它是过去的当代艺术,只要不再是正在进行和继续的创造,过去曾经的当代艺术会成为一种新的经典,是一个新传统。对这种过去的当代艺术的美育使用的方法就又退回到经典艺术范畴,当代艺术作品也就只是一种风格和样式。
任何一种艺术只要被推为经典就已经失去了当代艺术的意义
对于正在活着的人来说,任何一种艺术,即使是曾经是当代艺术,只要被推为权威、被推为经典,并在文化人群中有粉丝出现的时候,从美育上来说,这个时候它已经失去了当代艺术的意义。所以说当代艺术并不是某一种风格,也不是某一种被称之为当代艺术的过去曾有过的成就。当代艺术是正在进行的不间断的创造和实验。进行当代艺术的美育并不是告诉大家曾经在艺术史上有过哪位艺术家,有过什么作品,他们的作为最多告诉我们一个经验事实,即当代艺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是重要的。但是它并不表示历史中的当代艺术在现在还有任何的当代艺术的作用。
因此,当代艺术的美育是一个人的问题,它不再是仅仅对于某一个作品的欣赏和对于某一种风格的认识,而是学会了怎么利用艺术来对人的价值进行认识、来对人的自觉的创造、人打破一切限制的可能性的探索。这个限制的可能性是对于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间断出现的障碍的处理的实验,比如说,我们今天所遇到的人的障碍和压迫已经不是一百年前的,不是梵高那个时代的,也不是八十年前的,毕加索的时代的,不是杜尚的时代的,也不是Andy Warhol时代的,而是探寻我们当今自己限制到底何在呢?我们需要把它找出来,然后对它进行不间断的革命和变化。所以当代艺术的美育是告诉人,每一个人应该学会欣赏和认同我们正在进行的解放,我们要时刻意识到我们随时可能被奴役,随时可能被限制,因此我们才需要当代艺术。
当然,一个人也不是只需要当代艺术,他可以同时有当代艺术和传统艺术欣赏的习惯。人的美育并不是择此一端不及其他,每个人都可以在两种艺术中间找到美育的可能性,那么一个人就可以是完整的,他还可以拒绝当代艺术,拒绝当代艺术的美育方式,人本身不被强迫和不被压迫,也才是对美育的一种根本的精神的秉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