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市西南郊有个周至县，传说是圣哲老子说经讲道的地方。周至南跨秦岭，有多条河从秦岭流出，其中包括渭河最大的支流黑河。西安城区缺水，引黑河水入城，为保护引水安全，西安市公安局成立了黑河分局，负责水库和百公里引水管线的治安。这天，黑河分局的三名民警巡线执勤，发现管线附近有一家砖窑，窑老板把出窑的砖堆在了地下管线上面，这是不符合安全规定的。
民警把警车开到窑口，经人指认找到窑老板。
“喂，老汉，你的砖？”
“是我的，咋咧，挡你路了？”窑老板从嘴里拔出与手臂一样长的旱烟锅子。
“没挡我的路，挡引水渠的路了。”民警说着拿出盖着市政府大红章子的文件，要求对方迅速把砖垛挪开。
“水走地下，我砖在地面儿，谁挡谁的路？眼窝大大儿的。”老汉接着咂起了烟锅。
“你这是对抗政府，是犯法的行为！”民警声高了起来。
“来，镯子给爷带上。”老汉自己并起双手伸了过来。
这时，从窑里一下涌出三四十号窑工，民警和警车被围在了中间。
…………
接下来的故事有两个版本。
【版本一】
民警拉着窑老板上警车，窑工呼啦一下涌了上来。
窑老板涨红了脸，大声冲民警喊道：“城里人修水渠，把我的肥水田折腾成沙沙地，你们不管；城里人把水引到西安，我们的井都干了，你们不管，老子在自家的责任田堆个砖，你们却来管。说说，你们是谁的警察？！”
“国民党的警察！”“狗腿子！”一时群起响应，骂声四起。
民警厉声喊道：“谁对抗执法，一并带走!”
三名民警费尽力气，把老汉拖入车内。车前却站满了人。
人越聚越多，像农村的戏台。忽然不知谁从人群后面扔过一块砖头，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车玻璃纷纷破碎，碎玻璃划破了民警的脸。民警拔出手枪，向天鸣枪……
两小时后，增援的民警、武警赶到，平息事态，抓获了七名“首恶分子”，刑拘三人。事件造成两名民警轻伤，一辆警车损毁。
【版本二】
警民对峙，局面僵持。这时，民警小刘手机响了，他坐进警车，关上车门。
三分钟后，他下车，高声对另两名民警讲：樊局长来电话，局里有紧急行动，让咱们赶快归队，今天这事先放一放。
三名民警在窑工的笑声中，“灰溜溜”地开车走了。
在局办公室，樊局长对三名民警如此这般这般一番交代。还是你们三个，下午再去。
下午，三名民警再次来到这个村。他们把警车停在了村外，步行走向窑老板家。三名民警，只有警长穿着警服，手里拎着一袋水果。
窑老板斜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仍然咂着他的长把旱烟锅子，对三名来客视若无睹，面无表情。
警长：“张伯，又来打扰您老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好猫”香烟，抽出一根递上来。
老汉稍欠了一下身子，扬了下手中的烟锅。
“咱换换吧。我早年也抽过旱烟。”
老汉勉强接过了纸烟。
另两名着便装的民警操起小板凳坐在老汉一侧，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老伯消消气。您老烧窑挣钱不容易，我们都是农家子弟，特理解。但几百吨的砖压在哪儿，下面是埋渠的虚土，渠不安全，您的砖也不安全。我们跟您无怨无仇，咋会平白无故给您找气受？
老汉直起腰。警长给他点燃了手中的纸烟。
“张伯，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这样吧，您年轻大了，歇着，我们来搬这个砖。”
说着，三名民警走出院子挽起袖子走向砖垛。
民警没搬上几块，窑老板从院子里走出来：“算了算了，你们忙去吧，我招呼人搬。”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了。第一个版本是电视剧，第二个版本是纪实片。
樊局长已经退休多年。谈起往事，他如嚼橄榄。
记者：那个电话是您打的？
樊：嗯。我已经知道他们呛在那儿了，让他们撤，找一个撤的理由。
记者：警察代表国家执行法律，怎么能撤呢，这不是向“恶势力”屈服吗？
樊：什么“恶势力”？不过是农民缺乏安全意识的一时马虎。即使是“恶势力”，形势不那么急迫时，也不能轻易血拼吧？
记者：那警察的尊严、面子啊？
樊：在“人民利益”这个里子面前，警察的面子值几个钱？老汉问的对，“你们到底是谁的警察”？肯定不只是城里人的警察。新中国警察所以称“民警”——“人民警察”，就是为了区别于旧警察。
记者：这里面有一个对群众的感情问题？
樊：任何职业都首先面临这个问题，为谁干活，为谁执法？这是“道”的问题。道法术，道为先；不识道，何以执法，何以人性化执法？我下过乡，了解农村和农民，天下有三苦，烧窑、打铁、磨豆腐。引水入城，沿线农民确实付出很多。对于他们的轻微违法行为，需要耐心细致做工作，而不是简单地“法办”。
记者：不难想像，如果执勤民警当时不是退一步，放一放，而迎着村民的怒气而上，完全可能酿成一起群体性事件。一步之退，一念之变，烈焰成池，化干戈为玉帛，既节约了警力，又和谐了警民关系；既解决了问题，也安定了一方百姓。
樊：概括准确。老子在周至楼观台说经，他说“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意思是善于打仗的人不逞忿怒，善于取胜的人不草率交手，也就是孙子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些年，上下都讲公安文化、文化育警，强调提高民警的人文素养。什么是人文素养？警察的人文素养，就是 “为谁执法”、“如何执法”的问题。简单执法、粗暴执法，动辄把人民内部矛盾敌我化、把人民群众推向对立面，这是“没素质”、“没文化”的表现。
记者：迎怒而上，两败俱伤；后撤迂回，海阔天空。我想这个案例可以成为民警执法办案的教材。谢谢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