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哲学研究》编辑部来函,得悉该刊开辟了“孔子哲学思想研究”的栏目,并要我就孔子思想研究的问题撰写文章。这真是学术界的好现象之一,我很乐于支持它。
我认为对孔学的争鸣问题,是研究和发展中国文化的关键问题。要对此问题发表意见,就得首先作一次有关孔学的历史回顾。 无可否认,在中国,孔学作为旧传统思想的主流,影响最大最久,至今在许多方面还有其残余影响。而研究孔学者的意见也最纷歧,至今争论不休。这一难关如果不力图打开,对中国文化史、学术史、思想史、哲学史的研究一切都会感到难以说起。但要打开这一难关,也决不是一件易事。不是易事,就可以置之不理么?不能!这更须以马克思主义为思想武器,不断展开争鸣,才能互受教益,使观点逐渐接近,而终有取得较为一致之日。
我在这里说的孔学的影响最大,决不等于它的价值最高。千万不要因为它影响最大,就被吓倒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早就指出:“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某一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33页)真理高于一切,对任何权威也都不要低下头、屈下膝。
现在试来回顾一下古来有关孔学争论的历史,作为我在三年前发表《孔子思想问题的百家争鸣》一文(《哲学研究》1983年第2期)的补充。这两者是姐妹篇。
一、“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中的孔学问题
先秦学术思想界一直围绕着孔学这个中心而展开争鸣。春秋末年,首先出现了儒家祖师孔子的宣扬周礼,“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墨子学于儒家,而起来反对儒家孔子。他是头一个非儒反孔的大思想家。于是引起了崇拜孔子的孟子和荀子两大儒来攻击墨子,甚至将他比之为禽兽。与此差不多同时,有《老子》一书不指名地反对儒、墨两家;庄子又进一步指名反对儒、墨两家。到了法家韩非,更正式地起来批判儒、墨两家。韩非同李斯都是学于荀子,而是不称道其师的。不仅如此,就是同属儒家,荀子与子思、孟子可以有所对立;同属名家,公孙龙与惠施可以各走极端;同属法家,韩非与商鞅、申不害、慎到可以各有偏重。就此看来,先秦诸子如果不是一个一个独树一帜地互相反对、根本就不可能继续不断地出现各种思想流派。这就是推动学术思想前进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也是汉后学术思想界远远不及先秦的地方。.
二、“三教合一”中的孔子地位问题
佛教未盛行以前的魏晋玄学只是儒、道二家合一。佛教盛行以后,除了主张儒、佛二教合一,如柳宗元等人以外,又开始出现“三教合一”的问题。但在“三教合一”中仍然有主次之分:以儒家为主的“三教合一”者,不公开的,如宋、明一般理学家、心学家;公开的如以创立“三一”教的林兆恩等为最突出。近现代的熊十力著有许多书,究竟说来,也是以儒家为主而不是以佛学为主的。他生平最崇拜王阳明、王船山等,有人称他为新儒学的代表人物,并不太过。以佛学为主的“三教合一”者,有李贽、杨文会、欧阳渐等。李贽虽曾有“三教归儒”之说,但在实际上却是古代史上最反对儒家,并且为此而献出生命的牺牲者。
三、历代尊孔反孔的复杂问题
在古代,只反孟而不敢反孔者有李觏等;只疑古而不敢疑经反孔者有崔述等;只反程朱理学而不敢反孔子礼教者有戴震等。
到了近代,硬分孔子与礼教为二,极尊孔子而反礼教者有谭嗣同;从反孔到尊孔者有严复、梁启超等;前期最尊道佛、后期最尊孔子者有章太炎;始终尊孔者有叶德辉等;彻底反孔者有李大钊、鲁迅等。
四、“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的评价问题
大概说来,有肯定其反孔,而否定其形而上学者;有否定其反孔,以为是反错者;有肯定其反孔,以为应当继续加以发扬者。几乎应有尽有,无所不包。这在各种报刊和专著中,常可看见,无需我来指名介绍了。
五、孔学是否宗教的问题
在此问题上,约可分三派:(一)孔学是宗教,是有神论。(二)孔学不是宗教,是无神论。.(三)孔子本身是礼教家,他以礼教代宗教,礼教起了宗教的作用。
二十年代,康有为的高足陈焕章创办了孔教大学,自任校长,曾对着我大骂以蔡元培为校长的北京大学,说:“蔡元培在北大,敢于取消经学科,贬低孔子,把孔子降格为诸子之一,包庇一大批妖怪在北大公开反孔,我们实在无比气愤,所以特来创办孔教大学,奉孔子为教主,而同北大对抗。凡来我校求学者,都必须是孔教信徒,对孔子必须先信后学,在信中学,越学越信。”当时不满二十岁的我,以为先信后学是宗教的,先学后信才是科学的。陈焕章很主观,很专制,引起我的反感,我曾同他辩论过。在历史上,出现尊孔反孔的两个对抗大学,这还是第一次。不仅是空前的,也可能是绝后的。
六、孔子中心思想的具体内容问题
关于孔子思想体系的核心,只举主要的就有仁、礼、仁礼结合、仁孝因果、忠君、孝、中庸、忠恕、大同等异说。由于各人所见不同,就难免把孔子思想史、儒家思想史写成仁学史、礼教史、孝道史等等,不一而足。
不仅如此,同是讲仁,孔子讲的是别爱、差等爱,墨子讲的是兼爱、平等爱,二者形式相同,内容不同。
同是解释孔子的“仁”,有子(汉儒或作孔子)说“孝悌为仁之本”;孟子说“亲亲,仁也”,“仁之实,事亲是也”。汉儒说“心兼爱人谓之仁”,“兼爱之谓仁”。唐儒说“博爱之谓仁”。宋儒有的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万物与我为一”为仁;也有的说“仁者心之德,爱之理”,“纯是天理流行,便是仁也”。到了近人,有的说仁是儒、墨、佛、耶等“道通为一”的;.有的说仁是“统摄诸德”;有的说仁是“尽人道”;有的说仁是“敏锐的直觉”;有的说仁是气同情心”。如此等等。
同是解释“礼”,孔子讲仁、孝诸德都离不开礼,认为“不学礼无以立”。《左传》、《荀子》、《礼记》等书和许多后儒都说礼是至关重要而无所不包的;今人又有礼只是政治不是道德,只是形式不是内容等说。孔子说礼是三代相因,直到以后百世也不会变而可以推知的;今人又有孔子主要是主张变革等说。
同是解释中庸,也有无过无不及、、执中有权、折衷主义与辩证法等说。
由上述看来,对于孔子的思想,真如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了。
七、马克思主义者对孔子看法的分歧问题
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人对孔子的论述不必说了。后来的郭沫若著《十批判书.孔墨底批判》,绝对地肯定孔子、否定墨子。他曾戏称尊墨反孔的杜国庠为当今的“墨子”。我对于尊孔反墨的郭老呢,觉得反而似乎可以把他戏称为现代的"孔子”了。现代学术界对于孔子,不少人都以为自己是真正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来研究的,而否认他人为马克思主义者;都以为自己是最实事求是的,而否认他人为实事求是者。要知道,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和坚持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一件小事。范文澜强调学习和应用马克思主义要神似不要貌似,是很有道理的。一切的一切,都要让别人与后人去公论。在作出公论的过程中,往往有正反两种意见。当真理最初出现时,甚至会成为极少数派,而被所谓“正人君子”群起而攻之。这在历史上很易看到,是很正常的,不足为怪的。公论之外,旁的方式都是无济于事的。
八、谁都难免在孔子面前表明态度的问题
对孔学问题,从清末到此刻,一直在争鸣,只是方式有所不同罢了。互相批评的方式,有的是不指名的,有的是指名的。我觉得指名的批评比不指名的批评好得多,不指名的批评比根本不批评好得多。只要停止批评,就会终古如斯。古人说得好:“知而不以告人者,不仁也;告而不以实者,不信也。”二者对于人、我双方与学术前途,都是不仅无益而又有害的。对不对呢?敬请读者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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