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侯乙编钟
过去一百多年来，我们受西方学术传统的影响，认为战国百家争鸣是学派之间互相竞争。这是典型的以西释中。与西方古老的私人学术传统不同，诸子百家发端于西周政府各部门的实用性知识体系，即王官学。诸子之间有不同，但主要是互补的。如人有不同器官，只有配合起来，才能发挥完好的功用。具体来看，儒家主教化，源自古代的教育部；法家主政治，源于司法等权力部门。二者不是截然对立的，不是说一个人搞教育，就是儒家；一个人搞政治，就是法家。若将中国文化等同于儒家，相当于国家只保存教育部。国防部、外交部、政治经济部门全被砍掉，成为教育部的下属单位——这样做的结果可想而知。 西周政府有保氏（即儒）一职，负责教授六艺。但西周儒所教的六艺并非是六经，而是与六经相关的六种实用技能，包括礼、乐、射、御、书、数。
《乐经》后世失传，所以只有《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五经是孔子在周代王官学的基础上整理而成，用以教授弟子。 《汉书·艺文志》是对中国文化进行全面总结的最早材料之一。其中提到：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因此，道家、法家、儒家、墨家等诸子百家，皆六经之所出，王官之所守，只不过所重不同罢了。比如儒家出于司徒之官，道家出于史官，阴阳家出于羲和之官，法家出于理官等。由于儒家以六经为教材，主教化，一些人就将百家所宗的六经说成儒家经典，岂不荒唐！经学是诸子百家的源头，并不专属儒家。孔子最先以六经教授学生，但孔子绝非只是一位教师、礼学家，他还是一位政治家，一位领兵打仗的将军，一位杰出的外交家。他在外王上的所作所为，更像法家，而非后世的儒家。
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史记·孔子世家》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子游，子夏。 ——《论语·先进篇》
孔门弟子才能突出的七十多位贤者，除了传经的文学一科，还有德行、政事、言语诸科。请注意，孔门四科是互融、互通、互系的。四科是讲四种特殊才能，并不是说某位弟子只专精于此。比如冉雍，字仲弓，位列德行科，擅长礼义修为，但《论语》中孔子说他：“雍也，可使南面”，称赞他可以搞政治，治理国家。孔门四科成为战国诸子百家的源头。文学科演化为儒家；政事科演化为道家、法家、兵家等；言语科演化为名家和纵横家；德行科为百家所共修。（与现代西方教育不同，古人内圣外王都教；现代西方社会，内圣方面的教育主要付诸宗教，外王方面的教育主要付诸大学。）古代的文学科和今人所说文学艺术不同，指经书研习一科，特别是研习西周王官学《诗》《书》《礼》《乐》这些经典。孔子之学，上承西周王官之学，下开诸子百家之学。孔子是一代大宗师，不仅是儒家的先驱，也是墨家、法家等诸子百家的至圣先师。昔周之末，孔子既没，后世诸子，各著篇章，欲崇广道艺，成一家之说，旨趣不同，故分九家。有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儒家主教化，《汉书·艺文志》说他们“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所以儒家有时也与文学并称。墨家的一大贡献是发展了孔门言语科。钱穆先生曾指出，公孙龙等名家多宣传“墨义”，主张“兼爱”“非攻”，为墨家之末流。孔子之后，发展言语科的，主要是墨家言辩一支。后来言辩之学分为两流，即名家和纵横家。纵横家千里赴难，为国际和平努力奋斗——他们和墨家一样，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例如子贡，他擅长纵横术，游说诸侯，对春秋战国的战略形势产生了重大影响。司马迁在《仲尼弟子列传》中，对子贡的记述最详细。
田常欲作乱于齐，又移兵欲以伐鲁。孔子为救父母之邦，令弟子出使诸侯。子路率先请缨，孔子没同意。子张、子石又请行，孔子还是不同意。子贡请行，孔子同意了，最后子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司马迁赞叹：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再看道家。其实，道家和儒家完全互通，其道无二——我们不可以一时学术风气误解中华大道（政教）。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比如，儒家讲的中庸，“中”就是“刚好，恰好”的意思。《黄帝四经》叫天当。黄老道家讲的当，就是中，是无为。《淮南子·原道训》详细解释道，“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因事物所为而为，就是当，恰当，当机，也就是中庸。 中庸和无为是一个意思，道家的核心和儒家的核心是一样的！
为什么会有两个概念？先秦时的学术传承，不像现代大学一样，有统一的教材和范式，古代不同学团形成了自己的话语体系。于是，后人就不理解“中庸”就是“无为”了。你在“当”字上转不过去，儒家和道家在脑子里打架，一辈子也出不来！ 政事科，包括征战。子路擅长打仗，孔子也会打仗。兵家和法家的重要人物吴起出自曾子门下。作为孔子的再传弟子，吴起还是《左氏春秋》的传人。总之，言语、德行、政事、文学四科是互通、互融、互系的；诸子百家也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本质上都是为政治、国家治理服务的，不可分割。
学人一定要把儒、道、王官之学贯通起来。经、子分裂，内圣、外王断裂，政治、教化分立，对于一个有着悠久文明史的族群来说，犹如一个身体和精神分裂的人，将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啊！ 今天，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再度恢复孔门四科之学，让内圣外王高度发展、高度融合的中华大道——荣耀归来！那是华夏子孙安身立命、安邦治国的根本，那是我们永远的精神家园…… 作者简介
翟玉忠
北京大学中国与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员 中信改革发展研究院研究员 新法家网站中英文版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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