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西安兵马俑发掘地传出一则新闻——考古人员在俑坑中发掘出一张秦弩的残骸。弩的形状痕迹保持完好,可以得到非常清晰的秦弩形制及不少具体数据。由于古代的弩、弓的主体多为木质,容易腐朽毁坏、彻底湮灭,故在田野考古中很少能发掘到完整的古代弩弓实物,即便是残骸和痕迹也极为宝贵。
事实上,中国古代的弓弩在历史研究中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中国作为亚洲最大的农耕国,在和周边各游牧民族的战斗中,克制骑兵的最重要武器之一就是射远武器——弩与弓。
军阵大杀器——弩
中国古代弓弩,在世界军事领域里是发展比较早也是比较成熟的。尤其是弩,从秦汉就成了军阵射远器主力之一,和弓平分秋色,一直到明朝才完全没落。与此不同的是,欧洲很长一段时间里弩发展得很不理想,甚至有一段时期,因其不符合价值观被约定禁止使用。无须怀疑,但凡居家旅行杀人之良器,必然有人偷着用,所以不是说欧洲无弩,不过是在14至16世纪前,大多为守卫城堡用的固定弩,大规模用于军阵中的单兵弩品种不多。用得比较多的十字弩,其功用以防身武器为主,射程比较近。14至16世纪期间,虽然欧洲弩开始迅猛发展,但火器发展也开始了,所以最终没出现军阵用弩的黄金时代。
这种情况,客观上导致了欧洲重骑兵的快速发展,尤其是使用密集阵形冲锋的重装骑兵,一度成为决战沙场的主要力量,通常他们一次冲锋就可以决定本次战斗的胜负。尽管他们其实也只能冲锋一次。
在中国,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从战国、秦汉起,就有强弩这种军阵大杀器存在。比较早的《战国策》中韩策记载:“天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溪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外。”汉代许慎也说,天下好弩材料中有“溪子”,韩国出的这些弩都很有名。虽然对战国时期“步”的概念有不同看法,记载也不一,如周为八尺一步,秦则六尺一步等,但无论一步是多少尺度,六百步都是相当强劲的射程。哪怕真按人走一步约30厘米算,至少180米。
《荀子》记载,魏武精锐能用十二石弩。此说看似夸张,但汉代就有种叫大黄弩或大黄参连弩的,就分一到十石拉力,居延汉简有“大黄力十石弩”的记载,还有两石、三石、五石、六石、八石等等。理论上看,应该会有十个等级。同样,无论石的换算单位是什么标准,十二石弩都是很恐怖的射远器。
在三国两晋以及隋唐,一直都有著名的弩出现,但无太详细的数据记载,比较可惜,譬如著名的诸葛连弩。晋代倒是有种腰引弩,《马隆传》里说其需三十六均力才能开,大约等于九石弩。
到了宋代,弓弩技术突飞猛进,射手能力也有长足的进步。沈括的《梦溪笔谈》对此有明确记载:“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计其力乃古之二十五石,比魏之武卒,人当二人有余;弓有挽三石者,乃古之三十四钧,比颜高之弓,人当五人有余。此皆近岁教养所成??武备之盛,前世未有其比。”沈括的计算是有误差的,在这里不讨论,只是引来说明一下宋代弓弩武备情况的。当时最著名的,是造出了一种叫神臂弓的弩,《宋史》曰其“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笴。”这个射程,也一直是有争议的。因为沈括的《梦溪笔谈》里说其射程为三百步,当时几种私人笔记和汇编类书籍里,多云其射程为二百四十步。
总之,中国古代的单兵弩,其射力都远大于弓。从宋代的情况看,约高出一倍,弓通常最大为一石二到一石四,弩则为二石到二石四左右。
我国古代单兵弩形制,自秦汉就有用手开和用脚蹬两种,至于床弩和弩车这种变态武器我们就不讨论了,因为需要畜力和百人绞开的大型射远器,其威力虽然约等于使用实心炮弹的火炮,但这不属于单兵武器范畴,也无法在突发的野战中使用,多用于攻守城池。
宋代边疆有数十万民间弓手
弓,比较简单点,其拉力从秦汉、隋唐到宋都差距不大,如以宋的计量单位为准的话,其等级基本稳定在八斗、一石、一石二到一石四之间。为了让大家有个比较直接的概念,不很精确地换算成现代弓等级,大约略强于今九十磅、一百三十磅、一百八十磅左右的弓,这已经算是极强力的弓。
笔者因机缘巧合,得有一套保存完好的筋角复合反曲弓,弓身木质及装饰用的桦皮都保持异常完好,整套装备包括弓、两个胡禄,多枝完整的不同形制箭头的矢,还有挂装用皮质蹀躞带残件及上边的铁鎏金装饰件,其皮质依然保有很好的柔韧性和外观。根据这些东西的形制、装饰纹样及其制造手法、材料等等各种信息,可比较清晰地判断其至迟为唐代弓,最早或为隋,为了严谨,我该说是隋唐时期。
这张弓通体包裹桦树皮,但因年代久远,已无法知道桦树皮的本来颜色,也就无法确定它是《唐六典》中记载的黄桦弓、白桦弓里的哪一种。这张弓在未完全伸直的状态下,长度几近一米七。弓渊上两块蓄能用的牛角片,单个长度达六十多厘米。这个长度的牛角,要二十年以上的亚洲水牛才能有。
按《唐六典》卷十六卫尉宗正寺武库令条:“弓之制有四:一曰长弓,二曰角弓,三曰稍弓,四曰格弓??今长弓以桑柘,步兵用之;角弓以筋角,骑兵用之;稍弓,短弓也,利于近射;格弓,彩饰之弓,羽仪所执。”
由此可以明确地知道,这张长达160多厘米的反曲筋角弓,应该是唐骑兵用弓,唐制四弓里的角弓。按尺寸和大小,笔者估计最小是一石弓,最可能是一石二的。
这个尺寸,和欧洲著名的英格兰长弓基本一样。问题是英格兰长弓不是筋角复合弓,也不反曲,只是单纯的直拉木弓,其蓄能不如筋角复合的反曲弓。英格兰长弓根据出土实物及复原品的多次检测,其拉力上限约为一百六十磅左右,与我国一石二的弓相当。由此可见,我国古代弓手其实个个都有英格兰长弓手的实力。因此在每个前沿战区都拥有数十万民间弓手的宋代,沈括说“武备之盛,前世未有其比”,是很有其道理的。
在文献记载中有一个唐代案例,则可以清晰地说明唐弓的杀伤力。唐初名将薛仁贵,高宗时任铁勒道行军总管出征西域。临行时高宗赐宴内殿为其饯行,席间高宗道:“古善射有穿七札者,卿试以五甲射焉。”结果薛仁贵一发洞贯,高宗大惊,赶紧命人取来坚甲赐给他。估计高宗是觉得普通铠甲太不保险了,还是让这位救过他命的爱将穿上大内精制铠甲安全些,以免在战场上出什么纰漏。
这个记载,最遗憾的是未说明薛仁贵用的是什么弓以及射击的距离。不过,无论什么距离,哪怕是20米射,一箭洞穿五层铠甲也是极其惊人的。这个数量的铠甲叠加厚度,光是五层钢铁甲叶,按最少厚度计算,也是厚度七毫米左右的钢铁片层,这还没有计算铠甲的皮质基地和堆叠导致的缓冲阻碍。
至于文献记载中的三石、五石弓,虽然有人能开,但那实际是军中的测试用弓,不会用于实战,从军事和实用角度考虑,没什么意义。
步兵弓弩对骑兵的经典案例
汉代名将李陵,天汉二年(前99年)秋,率五千精于剑法和弓弩的步兵精锐出战匈奴。出塞千里后,遭遇匈奴单于率领的三万骑兵,李陵首战选择了出营列阵,与之野战。他在前列布置了长戟手和持盾战士为拒马,后列弓弩手。匈奴见汉军兵少,直接发起了冲锋,结果是被弓弩俱发射杀无数,败走上山,又被汉军掩尾追杀,一战伤亡数千——从这一战可以看出,李陵压根就不怕这三万骑匈奴,不但出营野战,还敢以少数步兵反攻拥有绝对优势兵力的匈奴骑兵,甚至直接仰攻追杀上山,如此嚣张,可见他有足够的自信消灭对手。
单于战败后大惊,又招来附近的八万余骑匈奴,再次交战。李陵可不是个只知匹夫之勇的将领,兵力差距变得如此悬殊,当然是且战且退,途中的一战,又斩匈奴三千余骑。
四五天后,汉军抵达一个大泽芦苇地,匈奴开始纵火试图火攻,但李陵也同时纵火,烧出了一个隔离带,匈奴的火攻没得逞。之后他南行至一处山下,单于骑兵凭借机动优势已占据了山上,于是令其子率领骑兵凭借地形优势乘高而下,再次发起大规模攻击。李陵见势,率军列阵于山下的树林中,结果又再次斩杀匈奴数千。
此刻,战场日益靠近汉地,匈奴怕汉军来援,急于结束战斗,开始以车轮战术对付李陵,然均被李陵击败。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匈奴一天内发起多达数十次的冲锋,但依然没有突破李陵的阵形,反被斩杀两千多骑。
双方在抵达距离汉地仅百余里的鞮汗山时,战斗进入了最激烈的时刻。这个时候的最高纪录,是一天内李陵部队射出了五十多万枝弓弩矢。遗憾的是,李陵部队带的箭矢储备到此彻底告罄,随后,不幸被叛徒出卖,匈奴尽知汉军弹药及兵力底细,李陵兵败被俘。
李陵部队矢尽兵败时,汉军士兵尚有三千多人。也就是说这十余天的激烈战斗,汉军总计伤亡才一千多人而已。李陵最后的感叹是:“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从他这句话,我可以推算出李陵部队战斗用箭的数据,包括弹药基数。
此地距离汉地百余里,这个路程行军约一到两天,李陵说再有“数十矢”就足以脱出,那么按最大数量计也不过每人99枝,按两天计算约一天50枝。我国古代弓手的个人随身携矢量,自战国到隋唐,一直在50到60枝这个范畴内波动,汉代多为50枝,因此这个数字实际就是当时一人一天战斗所需的标准弹药基数。
按每人每天消耗50箭,战斗时间10天计算,李陵部队的全部箭矢储备,最少在250万枝以上。文献记载的最高纪录是他有次一天就消耗50万箭,约为每人射出一百枝箭,比平时高了一倍,可见当时战斗之激烈。
匈奴骑兵在这次战役中的伤亡,有明确记载的被杀数字为一次两千多,一次三千多,合计五千多,其他几次战斗结果,都说是杀了数千,因此最少伤亡也在一万以上。按战役延续的时间以及交战次数、强度推算,估计正常的数目,至少在两万左右。总计两成战损,如果以现代战争做参照,那几乎等于每次发起冲锋的部队,都被打得丧失了建制,几近全灭。
但是,如此强大的弩,在中国,大约16世纪早期就开始衰落逐步退出军队。在全世界范围内看,欧洲在16世纪末,连弓都开始衰落了。原因很简单,大家也一定都想到了,那就是火器的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