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厄瓜多尔境内,距津布拉左三百多哩,距科托帕西雪原一百多哩的安第斯山脉广袤的荒原中,有一个与世隔绝的神秘山谷,盲人国。许多年前,这山谷与世界还有一条唯一的通道,只要有人能穿越那骇人的峡谷和覆有坚冰的山路就能进入山谷的平坦草原中。而几个为了逃避西班牙恶魔般统治者的贪欲和暴政的秘鲁家庭,拖着不少半大的孩子,真的来到了这里。后来明多那巴火山惊天动地的持续喷发了十七天,史书上说当时基多市(厄瓜多尔首都)正在夜晚。整个亚瓜奇的水都沸腾了,到处漂浮着死鱼,甚至圭亚奎也是这样,太平洋沿岸的山崖都一片片地崩塌了,山上的冰雪迅速融化而形成洪水,而老阿劳卡山顶部的整整一个边在轰鸣声中倾塌下来,从此永远隔绝了探险者们去盲人国的通道。
当世界在天翻地覆之际,最初的建设者中有一位却在峡谷的另一边而再也无法回去了。他只好忘了他在那儿的妻子儿女以及朋友们和所有的财产,而在外面的世界中重新开始生活。没多久,他病了,成了盲人,最后死在命运的惩罚中。但他所讲的故事产生了一个传说,今天还在安第斯山的考迪雷拉地区流传着。
他讲述了自己从那个幼时随着骆马和一大包工具迁徙进的山谷中出来冒险的原因。那个山谷,他说,有着人们心中所向往的一切--甘甜的水,丰美的草场,怡人的气候,褐色土壤的肥沃山坡上缠结着生满了可口浆果的灌木丛。山谷的一边是大片悬挂着的松树林,挡住了高处积雪可能造成的雪崩,另三边高高的顶上是巨大的积满冰雪的青灰色石崖。融化的冰雪并不冲下山谷而是流向更远的山坡,只是偶尔有冰块落在山谷的边上。谷中既不下雪也不下雨,但充足的泉水浇灌了富饶的青青草场,并滋润了整个山谷。创业者们干得着实不错,牲口们也繁殖的不错,但一件事破坏了他们的幸福,而且是很严重的破坏。一种奇怪的疾病降临到他们身上,使所有新出生的孩子和一些更大点的孩子都瞎了。他冒着疲累艰险从峡谷中出来,正是为了寻找什么咒语或解药以治疗这种疫病。在当时的年代,在那种情形下,人们是不会想到什么病菌和传染的,而只会想到罪过。他认为原因必定在于移民时没带上祭司而进入山谷后又没有建造一做庙宇。他想在山谷中造出一座漂亮而又经济实惠的庙来,供上诸如赐福之物、神秘的徽章之类的圣物以有效地促人忠诚,使人祈祷。
他钱包中有很多当地产的白银,他说那是为了买到能治病的圣物而大家凑起来的钱和首饰,在那里并不需要这些玩意儿。我能想象出当时这个晒得黝黑、一脸焦急与憔悴、帽檐下紧贴着发烫额头,翻山越岭而来的快要失明的年轻人,是怎样把一切告诉那些聚精会神的牧师们的,也能想象他在大灾难之前是怎样带着所找到的毋庸置疑的绝对虔诚疗法回去的,而当他面对倒塌的峡谷时又是多么惊恐万状,但我不知道他那个倒霉的故事后来如何了,只知道几年后他悲惨地死去了。这个从僻远之地来的可怜的漂泊着啊!那条原来流淌在峡谷中的溪流如今在破洞上喷涌着,而他那讲的很糟糕的可怜的故事,演变成了一个今天人们仍能听到的传说:在某个角落,有一个全是盲人的国度…………
故事仍在继续,在这些与世隔绝的人当中,疾病仍在蔓延。老人们越来越近视了,年轻人眼前只有模糊一片,而孩子们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在这个四边镶雪的盆地中,既无多刺的荆棘,又无可怕的野兽和讨厌的虫子,生活仍是非常的容易。只有那些他们从峡谷皱缩的河床中一路连戳带拉进来的骆马这种温顺的动物陪着他们。视力的衰退如此缓慢,使他们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丢失它。他们通过不断地指引奇迹般的使几乎看不见的年轻人熟悉了整个山谷。当最后一个有视力的人死去之后,他们继续生活了下去,甚至学会了在石头炉中小心控制火的本领。他们起初过着辛苦而朴素的生活,都是文盲,只略微接触过西班牙的文明,不过他们仍保留着秘鲁祖先传统的艺术天分和哲学思想。一代代的过去了,他们忘记了很多事,也发明了很多东西。他们所来自的那个大世界渐渐变得虚无缥缈了。除了视力外,他们既强健又能干,而生育和遗传又使他们中有机会产生了一位思想家和一位领袖人物,不断地教导着下一代。两人过世后继续起着影响作用,使这个小社会不仅从成员数量上,也从质量上得到了成长,从而解决了所产生的社会和经济上的问题。一代过去了,一代又一代的过去了,从那个带着很多银子出谷寻求上帝的援助却一去不回的祖先算起,已经是第十五代了,接着不久一个人从外部世界闯进了这个社会,这个故事就是关于此人的。
努兹是本地的人,是据基多市不远的一个善登山者,他航过海见识过世界,是一个古籍的读者,一个深刻而又有进取心的人。他参加了一个来厄瓜多尔登山的英国人团体,以取代三个瑞士向导中生病的一个。他四处爬了一下之后,向安第斯的一大险峰帕拉斯科托佩托发起了进攻,正是在那儿他和别人失去了联系。这些细节已被写过无数次了,其中向导的叙述是最好的。他说了那些人是如何在几乎垂直的山路上艰苦行进的,是如何最终到达那大片悬崖的。以及他们是如何在雪中靠一块岩石的小小遮护而建起了一个过夜之所的。接着是最戏剧性的一幕,他们是如何发现努涅兹不见了。他们大声叫喊着,但没有回音。接下来的夜里他们都没睡,只是不停呼喊或吹口哨。
拂晓之后他们发现了他跌落的痕迹,看来他的确不能发出任何回音了。他一直摔向了山东面那不为人知的地方,远远的下看,他在陡峭的斜坡的厚厚积雪上,划出一条深深的轨迹,直拖向一个可怕的悬崖边上,往下就看不见了。更远的下面,他们依稀还能看见一丝树梢,那正是那个孤独的山谷—盲人国。但他们并不知道,也没去分辨与别的丘陵山谷的层脉有什么不同。他们都让这灾难吓破了胆,下午就放弃了计划。而向导在发起另一次进攻之前也被叫离了战场。帕拉斯科托佩托峰至今未被征服,而那些帐篷也在雪中损坏殆尽了。
而努涅兹还活着。他滑过那长长的陡坡之后又坠在一个更陡峭的坡上,掉进了一大堆隆起的雪中,他在雪堆上翻滚了几圈后就昏迷不醒了,但却一根骨头都没断。接着他缓缓滑至了一个舒缓的坡上,最后停止了翻滚,埋在了一堆松软的雪中,他迷糊中还以为自己是病倒在床上,但一个登山者的理智使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努力放松了一下之后,终于望见了头顶的星星。他舒展了一下上身,让胸口好受些,便开始琢磨自己究竟出了什么事。审视了一下全身后发现掉了几颗扣子,上衣翻过了顶,而口袋里的刀和系在脖子上的帽子也丢了。他记起了当时为了垫高自己那边的帐子而在找一块松动的石头。还有,他的冰斧也不见了。
他清楚自己肯定是摔下来了。在刚升起的月亮阴森的白光下,他仰头看了下自己“翔过”距离,不由被其巨大给唬住了。躺了片刻,他茫然地瞪着那片时不时被黑暗移遮的巨大苍白的悬崖,慑于它神秘而又魔鬼般的美丽,许久之后,他终于迸发出一阵强烈的夹着笑的哭泣……
缓过神来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已在积雪的最底处了。从现在这片月光照耀的易于攀爬的斜坡往下,他零星地从黑暗中见到了散布在岩石上的草皮。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忍着浑身关节作痛走下了那堆雪。好不容易往下走到草皮后,他一头栽倒在地面上,也不顾身边那些鹅卵石,从贴身的衣袋中取出一瓶水喝了几口后,立刻入睡了。
在身下树梢上的鸟鸣声中他醒了,一坐起身就看清自己是那大片悬崖脚的一座小山上,下面是一条堆着滚下来的雪的沟。对面的悬崖笔直竖向天空。两面崖之间呈东西走向的峡谷间,现在满是清晨的阳光,也照亮了西面那团堵住了峡谷的塌倒的山石。他下头似乎又是同样陡峭的坡,但在沟中的积雪后他又发现了一条滴着雪水的狭窄通道,那是值得一个不顾一切的人冒下险的,爬过之后,果然比想象的还要轻松。接着他来到又一个荒凉的山峰上,爬过一块不太困难的岩石后他到了一片长满了树的斜坡上,他把脸对向了峡谷中,因为其显露出一块青草地,一瞥间还清楚地看见了几簇式样古怪的石屋。他又如脸贴着墙般爬进了些,这时阳光不再沿着峡壁下照,鸟鸣声也消失了,四周又变得又冷又黑,但远处树立的房子显得更亮了。他爬向了一个岩堆,善于观察的他从岩缝发现了一丛紧巴着石头的不知名的羊齿属植物,便挑了一株有复叶的茎咬了几口以充饥,果然有些帮助。
中午时分他终于爬完了峡谷的咽喉,来到了平原的阳光中,全身僵硬又疲惫不堪。他在岩石的阴影下坐着又歇了会,用瓶子从泉水中灌了些一口饮尽,才走向那些房子。
那些房子在他眼中显得很古怪,使整个山谷的样子也更古怪更陌生了。这儿地面最大的一块是葱嫩的草地上,星星点点的缀着美丽的花朵,显示出被特殊照料且被一片一片有系统的收割过的迹象,高处环绕山谷的圈水渠,浇草地的涓流就来自那儿。一群骆马在山坡上吃着恰好的草木类植物。那些看上去是喂养骆马的小棚分布在渠墙的边上,所有灌溉的细流都在谷中心汇聚成一条主流,用齐胸高的墙围住了两边。这些尤其是许多用黑白二色的石头铺成的路更使这幽僻的地方增添了几分城市色彩。路有奇怪的石栏,有秩序的通往各个方向。村中央的屋子一点也不像他所知的山村中那种用石块马马虎虎砌起的杂乱无章的房子,而是呈直线地列在异常干净的中心街道两边。每所屋子表面都是彩色斑驳,只开了一扇门哪怕在正面却没有开一扇窗。他们的色彩极无条理,上面涂的泥灰时而是灰色,时而是土褐,时而是灰蓝或深棕。正是这景象第一次使这位探险者联想到了瞎子。努涅兹暗自嘀咕:“干这活的一定瞎得像只蝙蝠”。
他翻下坡来到水渠的尾部,那儿渠内的水喷溢出,形成了丝丝波动的瀑布流向峡谷深处,他现在能看见一些男男女女在草堆上躺着,似乎在午睡,草地远端近村的一头还躺着一些孩子。而举手之遥的地方三个人正从墙角通向屋子的小径上用车运着几只桶。他们身着用骆马皮制成的粗劣衣服,鞋子和腰带也差不多,而帽子是用背部和耳部的毛皮制成的。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地走着,走得很慢还打着哈欠,就像在晚上。他们显得如此安详而繁荣的生活和让人尊敬的外表,使努涅兹犹豫片刻之后站到了岩石上尽可能显眼的地方,张圆了嘴喊了起来,声音在山谷中回荡着。
那三个人停住了脚,互相询问般的转着头。见他们的脸转来转去找不到方向,努涅兹便大打手势,但他们压根没看见,过了会儿反而将脸转向山右边的远端并叫喊着算是回答。努涅兹又大叫了几声,做了几下手势而不见效之后,“盲人”的想法再度浮现于脑中。他暗骂道:“这群白痴肯定是瞎子。”他徒劳地又试了几下之后,便万分恼火的跨过溪上的桥,穿过墙门直接向他们走去。这时他确定他们真的是瞎子,也想到这里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盲人国。随着这念头不断坚定,他心中更涌起一种强烈的,令人羡慕的冒险激情。那三人仿佛有点恐慌地紧挨着,没有看他,而是用耳朵朝向他,倾听他那陌生的脚步。他能看清他们的眼睑紧闭着且深陷进去,如同眼球已经皱缩了。他们一脸敬畏的表情,“一个人,”三个人中的一位用一种难以辨认的西班牙语说道,“是一个人,一个有灵魂的人正从岩石上走下来。”
而努涅兹此时正像个踏上新生活的年青人一般迈着自信的步伐走近着,所有关于盲人国的传说都历历浮现于脑中,而那句古老的谚语也有节奏的不断回响在他耳边,“盲人国中,独眼称王。”“盲人国中,独眼称王。”“……”
他彬彬有礼地问候了他们,同他们谈了起来,并用双眼打量着他们。“他打哪儿来?佩德罗兄长。”一个人问道,“从岩石下来。”“我是翻山过来的,”努涅兹插道,“从这个山谷之外人们能看见东西的国度,离波哥达不远,那里居住着数十万的人口,这儿是无法看见那个城市的。”“看见?”被称作佩德罗的人喃喃自语着“看见?”“他从岩石上下来!”另一个人奇怪地重复说。
努涅兹看清他们的外套出奇的时髦,每件缝制的针法都不同。这时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张开双臂朝他移过来,使他吃了一惊,不由向后退以躲开他们伸来的手指。“上这儿来。”他们说,并跟住他的动作而轻巧的抓住了他,随后二话不说就开始抚摸努涅兹的全身。“当心点儿!”当一个人摸到他眼睛时,他不由喊起来,并发现他们对这个有着会眨动的眼睑的器官迷惑不解,一再抚摸它们。
“是一个陌生的物种,克莱。”佩德罗说,“摸摸他那粗糙的头发,就像是骆马的。”克莱用柔软而微潮的手捏着努涅兹那有一阵子没刮过的下巴,同意道:“和他来的岩石一样粗糙,不过也许他会变得好起来。”虽然努涅兹几乎不挣扎,但他们一直紧紧抓着他,使他忍不住喊起来:“当心点儿!”第三个人说:“他说话了,显然是个人。”佩德罗“哦”了一声,转而向努涅兹:“那么说你来到了这世界上?”“是出了这世界,跋山涉水,从那上头,那离太阳都只有一半高的地方,从外面那个大世界掉了出来,那个要十二天海上航程的地方。”
他们似乎根本没在听他在说什么,克莱说“我们的父亲曾经说过,人可被自然的力强行造出,用一些热乎乎的东西,雾气以及腐烂之物,嗯,腐烂之物。”“把他领去见见长老吧!”佩德罗说。“先大声通知一下吧,免得孩子受惊吓,这可是件惊人的事。”于是他们一路高声喊着。佩德罗在前拉着努涅兹的手把他领向房子。他甩开了他的手说:“我能看见。”“看见?”克莱诧异道。“没错,看见。”努涅兹说着转向他,结果被桶绊了一跤。“他神智还不清醒,绊了下,还尽说些没意义的词,抓住我的手吧。”第三个人说。“随他的便吧。”努涅兹跟着他们边走边笑,心中想道,“看来他们对视力一无所知,好吧,到适当时候我会让他们了解的。”
他听到人们呼喊着,有不少聚集到了村中央的路上。因为骤然遇上那么多的盲人国居民,努涅兹比想象中的要更紧张,有点沉不住气。这地方从近处看大了许多,那些墙上的泥土则更显怪异。这群男女老幼的人围过来,有的用柔软敏感的手摸摸他,有的嗅嗅他的气味,还有的听他说的每一句话,他见到人丛中有些妇女和少女有着很甜靓的面容,不由开心起来,只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紧闭且深陷下去。也有一些妇女和孩子离他远远的,他的噪音在这些柔和的人之中显得很粗鲁,吓着了那些妇女和孩子。三个司路者尽力把簇拥的人群排在外,并不停解说:“这可是一个从岩石上下来的野人。”“波哥达”,他纠正道:“我是从波哥达来的,翻过这山的顶峰。”
“野人说野话。你们听见他说的吗?’波哥达’他的思维还没成形,他才刚学会说话。”佩德罗说。一个小男孩捏着他的手,调皮的模仿道“波哥达”。“哎,那是个城市,我是从人们能看见的那个大世界来的。”“他叫波哥达”,他们顾自说着。
“他总跌跤,”克莱补充说,“在来这儿的路上就绊了两回。”“带他去长老那儿。”他们把他赶进了一间漆黑的屋子,只有屋尽头微弱地摇曳着一丝火光,人群拥了进来,堵住了一切,使屋子更黑了。努涅兹还没站稳,脚跟就一头撞到了一个坐着的人的腿上,手臂还顺势打在了某个人的脸上。他感到了那软软的反冲,并听见了愤怒的叫喊,接下来便不得不挣扎着应付那些七手八脚想按紧他的人。这是场一边倒的战斗,他稍微了解了一下力量对比,就明智的安静下来。“我摔倒了,”他解释道,“在这么黑的地方,我可看不清楚。”一瞬间周围的人都停下来想弄明白他所说的话,不久克莱发话了,“他刚出生不久,走路摇摇晃晃,话里尽夹些没意义的词。“别人又开始叽里呱啦起来,他几乎听不懂。
“我能做起来嘛?我不会再反抗了。“他们商量了一会,同意他起身。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始询问他一些问题。努涅兹试图向这些坐着的盲人国长老解释他所在的那个大世界,高山、天空、视力及此类“奇异之事”,结果是白费劲,他们根本不相信他们所说的,甚至有很多词听不懂。这可是努涅兹绝对没想到的。他们自从与世隔绝,并变成盲人以来已经经历了十四代人,一切与视力有关的东西的名称都消失或更改了,关于外部世界的一切也消失或变成了童话,他们不再关注岩壁之外的任何事物,他们之中的天才开始对这些流传自还有视力的先人的零碎的传统及信仰产生了疑问,并把它们误认为是些荒谬的幻想,而另外给予了颇有条理的解释。他们的想象力随着眼球一起萎缩了,同时另一种新的想象力却随着耳朵和手指变得更灵敏而得到了增加。努涅兹渐渐意识到了这些,于是他所说的奇迹,他令人尊敬的祖先和天赋的视力都成了子虚乌有之物,而他对他们解释视力所做的无力尝试也被当作是因为刚诞生且理智不健全从而解释事物辞不达意。他退却了,转而聆听他们的教诲。最年长的长老向他阐明了生命、哲学及地理方面的常识:这个世界(指他们的山谷)最初是岩石中的一个空穴,接着产生了早先的无触觉、无生命的东西,然后骆马等一些有少许感觉的生物冒了出来,随后是人,最终是天使,即人人都能听见它的歌声和扇动翅膀的声音,却谁也碰不到的东西,努涅兹好半天才想通说的是鸟儿。长老接着告诉他时间是如何被分为冷和暖的,这相当于盲人国的夜与昼,以及在暖的时候睡眠,在冷的时候工作是适宜的,所以要不是他的到来,全部的人一定都在梦乡中。他还说努涅兹的构造大概有些特别,无法正常的学习和取得他们已有的知识,他缺乏条理的思维和跌跌撞撞的举动,他必须鼓起勇气尽力去学习,说到这点,屋里的众人均小声表示支持。长老说晚上(也是白天)快过去了,大伙都得回去睡觉了。他问努涅兹是否懂得如何睡觉,努涅兹当然肯定了,只是要求先吃点东西。
他们给了他一些骆马的奶和一些粗盐面包,把他领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就走开了,以免被他咀嚼的响动给吵着。山谷夜间的寒冷即将揭开下一天之前,别人都睡了一觉,努涅兹则没有,他坐在原地,放松了一下四肢之后,开始反复思考他来到后所面临的出乎意料的境况。这不时使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健全的头脑,哈!”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没什么理智。哼!他们竟然不知道是侮辱上天派来主宰他们的人。看来我非得证明一下了。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直到太阳下山了,他仍在想着。
努涅兹仰起了头,一切美景尽收眼底,尤其是斜阳映照下山谷两边晶莹耀眼的雪地和冰川,更令他叹为观止。他的双眼从冰雪上移向了林子和田地,光强的迅速差异蓦地使他涌起了一股激情,他从心眼里感激起赐给他视力的上帝。
这时他听见有人在林外喊他:“呦嗬,波哥达!到这儿来!”他闻言小了,他将他视力的全部作用一次性显示出来,他们将寻找他而一无所获。“你过来了吗,波哥达?”那人又说。他放肆地笑了几声,然后蹑手蹑脚地从路中向旁边走去。“别去践踏草坪,那是不允许的。”努涅兹骇异地停住了脚步,他连自己都没听见自个儿的动静,那人已从两色混杂的路上向他跑过来,他只好走回路中,应了声,“我在这儿。”
“我叫你干嘛不过来!你非得像个孩子似的被领着走吗?你走路时听不见路吗?”努涅兹笑了起来,“我能看见。”“没有‘看见’这么个词。”过了会儿那盲人斥道,“别犯傻了,跟着我脚步的声音。”努涅兹只得跟着,心里有些懊恼。“我的时候会来的。”他冒出一句,那盲人应道:“你会学会的,这世上有许多事等着你学呢。”“难道没人跟你说起过‘盲人过重,独眼称王’这话吗?”那人漫不经心地回问了一句:“‘盲人’是什么玩意儿?”
四天过去了,这位盲人国的君王在其臣民中仍只是不出声的呆头呆脑的陌生人。他觉得自己的设想更难证实能力了,而只能是边酝酿着一起武装政变,边乖乖地听从和学习着盲人国中的行为和习惯。特别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在夜间工作,这也是他决定当权后首先得改革的。
这些人过着种朴素艰辛的生活,并具有着人们所能想到的各种美德和幸福。他们辛勤劳作但有不负担过重;他们有充足的衣食,有休息的节日和季度;他们奏乐歌唱,相互之间充满爱意;他们拥有孩子,他们的世界组织进行地如此自信而精确,令人惊叹。每样事物都是用来满足所需的,每条辐射开的道路之间都有相等的夹角,在其石栏上刻有特殊的印痕以示区别,路上和草坪上所有的障碍物和不规则之物早被清除干净了;他们特殊的方式和步骤正符合他们特殊的生活需要。他们的感觉出奇的敏锐,能听出一定距离内别人的细微手势甚至其心跳。他们用解除的手势和诵读代替了面部表情,他们干农活时使用起锄头、铲子、叉子等来像原定一样得心应手,他们的嗅觉也超常的敏锐,能像狗一样闻出每个人不同的味道来。他们生活的像那岩间的骆马一样无忧无虑,不用为食物和住所而发愁。努涅兹也不得不最终迫使自己承认他们的行动是多么自如。
努涅兹不得不决定诉诸武力,也是在他数度劝说无效之后。他先是在一些场合试着告诉他们一些关于视力的话,“瞧这儿,伙计,有些事你们还不明白,让我告诉你们。”有那么几次,两三个人会注意到他,他们会垂首坐下,耳朵朝着他,他此时使出浑身解数,向他们讲述所见之物。在听众中有一个眼窝陷的并不深的女孩子是他特别希望能说服的,因为他总幻想她的眼睑下藏着一对眼睛。他讲述所能见到的一切美景,像青山碧水、蓝天红日等等,但他们只是纯为娱乐般地听他滔滔不绝而丝毫不相信,到后来更是大加非议。他们再三告诉他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山川,而牧养骆马的岩石的尽头就是世界的尽头,那儿有一个带孔的顶盖,露水和雪团就是从那盖上得空穴中落下来的。当他坚持说这世界既不像他们设想的有尽头。顶上也没有上面盖子,他们就认为他的思想走上了邪路。他费尽心机所描述的天空、星星、云朵,对他们而言都是讨厌的虚幻,是对他们所坚信的那平滑的顶盖的玷污,那顶盖可是绝对的光滑平整的。他发觉自己的话有时使他们震惊,便放弃了这种形式的尝试,而试图展示一下有视力的优越性。一天早上,他看见佩德罗正从第十七号道路向中央的房子走来,而距离尚无法听出或嗅出来,于是他就自信的向众人预言说:“再过一会儿,佩德罗就会上这儿来。”一位老人提醒他佩德罗在第十七号道路上并无相关之事,这话立刻得到了证实,佩德罗走近时突然横穿过拐向了第十号道路,接着以敏捷的步伐向着围墙走去。努涅兹因此倍受奚落,当他为了澄清自己并非妄言而去质问佩德罗时,碰了一鼻子灰,佩德罗还从此对他充满敌意。
他接着说服众人让他能一个人在有草坪的斜坡上自由自在地走上一段长路,然后他保证将描绘出在房子间发生的一切。他的确清楚地说出了每一个来往进出的人,但他们只想让他说出那些没有窗子的屋内或者屋后所发生的事,而这些恰恰是他无从看更说不上什么的。这次失败后,对努涅兹的嘲讽一发而不可收拾,逼着他下定决心诉诸武力,他打算拿到一柄铲子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翻一两个人,然后通过公平格斗来显示有视力者的优势。他为了找一柄铲子而走了很多路,在途中他发现了一个新的困难,即自己无法忍心冷酷地去打伤瞎了的人。他迟疑着拾起了一柄铲子,同时发现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他的举动。
他们警觉的站着,都将耳朵朝向他,以听出他下一步想干什么。“把铲子放下。”一个人命令说,使努涅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顺从地走了过去,突然出其不意地把一个背对着墙的人击倒,马上从其身上跃过,朝村外逃去。
他横穿过一片草坪,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践踏出的足迹,然后一屁股坐在一条路边。他像所有刚开始战斗的人一样感到了一种冲动,但更感到了困惑。他开始意识到了无法愉快的战斗,哪怕对手是与自己有着完全不同思想基础的人。远方有不少人手执铲子或树枝从房内出来,呈一道散开的线,从好几条路向他包围过来。他们缓缓的行进着,相互间快速地交谈着,并不时停下来嗅嗅听听。
努涅兹见状不由笑了,但立刻笑不出来了,一个人经过他的足迹后,俯下身嗅出了他逃跑的方向,他呆看着这条包围线徐徐移近了五分钟,开始从犹豫不决而变得狂躁起来。他站起身,向围墙走了几步后又折回来一小段路。众人已经站成了一弯新月,静静的倾听着。他也静静地站着,双手紧握住铲子,暗问自己:“我该攻击他们了吗?”耳中的脉搏声又化作了一遍遍的“盲人国中,独眼称王。”“我该攻击他们吗?”他回头望了望那光滑的难以攀爬的围墙及上面开着的很多小门,又瞧了眼那条不断接近的搜索线,他们的后面,别的人也从屋内出来到了路上。“我该攻击他们吗?”“波哥达,你在哪儿?”有人喊了起来。
他们紧握着铲子,走下草坪向着房子的地方走去,他一动那包围线就随之收拢。“他们要是敢碰我,我会杀了他们的。”努涅兹咬牙说,“我对天发誓,我会的,我会杀了他们的。”他大喊起来:“瞧这儿,我将做我想做的一切事情,听见了吗?我将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没人拦得住我。”众人迅速朝他移动过来,很像是在玩瞎子抓人的游戏,只不过这次是所有的人都蒙着眼抓一个人。“逮住他。”有人喊道,他发现自己已陷入一道松散的弧线中了,形势不妙,他得采取果断的行动了。
“你们不明白,”他响亮而坚定地说,“你们都是瞎子,而我能看见,别烦我了。”“波哥达!放下铲子,从草坪中出来!”这道最后通牒的异常的命令口气使他怒火中烧,“我会杀了你们的!”他激动而又带点哭腔的说,“对天发誓,我会杀了你们的,别来烦我!”
他不顾一切地乱跑了起来,擦身跑过了一个靠近的人,以免要打伤他。猛冲开去以躲闪靠近的那排人。他朝一个人缺口直冲过去,两边的人立刻察觉到了,他的意图而跑拢过来。他继续冲着,眼看着要被逮了,不由瑟瑟发抖。挥击铲子!那人痛呼着倒下了。他忍住手掌和手臂上所受的软但沉重的打击,穿过去。穿过了!他再度接近了房子,而四处都有人挥舞着铲子和树椿,敏捷地奔了过来。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壮汉冲过来,正试图重击他声音所在之处。他顿时吓破了胆,用力将铲子掷向对手缺偏开一大截,然后手足无措地逃开了,大呼小叫地躲着别的人。他惊恐万状,来回狂奔着,慌不择路,焦急地扫视四周,突然间摔了一跤。众人都听见了。这时,远处围墙上的小门落入了他眼中,就仿佛是天堂在召唤。他发了疯地冲了过去,甚至顾不得四周的敌情了。冲到了小门他磕磕绊绊穿过了小桥,从岩石上爬了几段路,把一只骆马惊得无影无踪,便躺倒在地,喘息着啜泣起来。
他的武装政变就此告终。
他在墙外过了两天两夜,既无以充饥又无以御寒。他沉思着这不曾预料之境,同时用一种深奥而又讥讽的口吻不断念着那句古谚:“盲人国中,独眼称王。……”他大致地设想了几种击败从而征服这些盲人的办法,显然无一可行。他没有武器,也很难搞一件到手。
他早在波哥达就染上了而自身毫无察觉的文明的弊习,使他考虑下去暗杀了几个盲人,如果他做到了,接下来当然是通过威胁要杀了他们全部而命令他们。但迟早,他必须睡觉……
他试着在松树丛中找些吃的,在晚上霜冻时垫些树枝好睡得舒服些,还想用陷阱捉只骆马吃,或者干脆用石头砸死一只。可骆马们并不信任他,每当他轻手轻脚靠近时,骆马就用棕色的眼睛狐疑的打量他一下,然后跳开了。到了第二天,他已是又冷又暗,缩成一团发着抖。最后他蹒跚着爬下了围墙,再度踏进了这个盲人国想谈谈条件,他匍匐过了小溪,大声叫嚷起来,直到有两个人走出门与他说上话。
“我曾发了一阵疯,毕竟我才刚被造成人。”他认错了。那两人说这样子好多了。他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清醒多了,对自己犯下的错追悔不及。接着他毫无伪装的哭了,因为他已经虚弱不堪。那两人把这当作了良好的迹象。他们问他是否仍相信自己能“看见”。“不,那纯属蠢话,那个字毫无意义,连毫无意义都算不上。”他们又问他头顶上是什么,“在有一百个人那么高的地方,世界有个盖子,非常……,非常光滑……”他歇斯底里的哭了起来,“你们还要问我之前,先给些吃的吧,我快死了。”
他以为会遭到严厉的惩罚,不过这些盲人涵养不错,他们只是把他的叛乱行为当作他低劣愚昧的更进一步证明,赏了他一顿鞭子之后,就派他去干一些简单的重活。他见别无他法可以谋生,只能忍气吞声地听从吩咐。他生了几天的病,得到了细致入微的体贴,使他更心甘情愿地顺从了。不过他们仍反对他在天黑时睡觉,那使他很受不了。一个哲学家还专门来找他谈话,以祛除他轻浮无知的念头,并深入浅出的再度向他证明了这个罐形的宇宙上有个盖子,使他差点怀疑自己是否是因为幻觉才没看见这个顶上的盖子。
就这样,努涅兹也成了盲人国的一员,外面的世界对于他日渐遥远模糊,而这里的人们也不再是一个个差不多,而是一个个熟悉鲜明起来,其实有雅各布,他的养护人,一个通常很和善的老人;有佩德罗,雅各布的一个侄子;还有米迪娜莎罗苔,雅各布最小的女儿。她在盲人国中并不受人尊重,因为她的脸棱角分明,不符合这儿以柔滑为美的标准。但在努涅兹眼中,她却是最美的人,甚至是所有造物中最最美丽的。她的眼睑不像这里的常人一般发红且深陷,而是平坦的仿佛随时会张开。她还有长长的眼睫毛,这在谷中被认为是严重的破相,她有力的嗓音在听觉上也不符合谷中青年敏感的耳朵的标准,所以她还没有一个爱人。
这使得努涅兹考虑到若有朝一日能赢得其芳心,则谷中的一切都将可以忍受,而他也乐于在此度过此生了。
他常凝视着她,寻找机会对她献些殷勤,使她近来注意到他这个人了。在一个休息日的聚会时,他们坐到了一起,当着朦胧的星光,伴着甜美乐声,他抬起手迎上她的手并勇敢的抓住了它,她报以轻轻的一按。后来的一天,当他们在黑暗中吃饭时,他感觉到她的手在非常柔缓的摸、牵、找他,炉中偶尔跳动的火苗使他有幸看见了她满脸的温存。
他想方设法与她说话。一天,他走向坐在夏夜月光之中的她并坐在了她脚边。月光给她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纱晕,使她美的不可方物。他用情人柔和的嗓子和一种十分尊重近乎敬畏的口吻告诉她,他爱她,告诉她对他而言她有多美。他还从未接触过这种爱慕之情,所以尽管没有明确的回答他,但显然被他的言语所深深的打动了。之后,他更是不放过任何能与她交谈的机会。这山谷成了他的世界,而山谷外的那个大千世界也最多只是他所能向她倾诉的神话故事罢了。
终于,他试探性地支支吾吾地向她谈起了关于视力的事。视力对她而言是最富诗意的幻想。她把之当作一种不良嗜好般的听着他讲述星空、山河及她自己白皙的容貌。她并不相信这些,只是有点一知半解,但却莫名地喜欢这些,使得努涅兹误以为她已经完全明白了视力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爱不再敬畏了,而开始鼓足了勇气。他向雅各布和长老们提出了要结婚,但却因她变得害怕起来而耽搁了,这时雅各布才通过另一个女儿知道了,是米迪娜莎罗苔在与努涅兹恋爱。
这桩婚事遭到了极大的反对,倒不是因为觉得她太好,相反是觉得努涅兹太差了,是个白痴,还达不到人们能接受的标准。她的姐姐们尤其反对,因为对两个人都不怎么信任。至于老雅各布,虽然在不少方面已喜欢上了这个笨拙但顺从的奴隶,也摇着头说这事没可能。不少年青人对努涅兹敢有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深刻愤慨,甚至有人前去揍他,但被他狠狠揍了回来,这倒使努涅兹初次尝到有视力的甜头,即便当时光线很弱。这之后虽然没人光明正大地反对了,但仍是没有人认为这桩婚事会成功。
老雅各布是很爱护这个小女儿的,所以当她伏在他肩头泪如雨下时,也忍住伤心起来。“乖女儿啊,你是知道的,他只是个白痴,他有很多怪念头,他无法将事情做的令人满意。”米迪娜莎罗苔边拭泪边反驳道:“我知道,但他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好,他也在变得越来越好。他又很强壮,爹,他还很和善,比这世上其他男人都要强壮和和善。他又爱我,况且,爹,我也爱他。”
老雅各布因为无法安慰女儿,加之自己又喜欢努涅兹,不由万分痛苦。于是他与别的长老在那密不透光的会议室中开了个会,顺便探一下口风。他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说:“他比所表现的要更好一些,有朝一日,他很可能,会和我们大家一样神智清明的。”这时长老中的一位有了主意,他是众人中最杰出的医生,是大家的药剂师,有着深刻的哲学头脑而富有创见。他早就产生过治疗努涅兹的念头,并曾与雅各布谈起过。他发言了:“我曾经检查过波哥达,他的情况我一清二楚,我认为他是极有可能治愈的。”“那正合我心意。”雅各布舒了口气。“他的脑子受了不良的影响。”医生继续说,对此长老们窃窃私语着表示同意。“那么,是什么影响它呢?”“是啊.”雅各布也询问道,”“这个嘛,”医生开始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是那个叫做眼睛的怪东西,也就是脸上那个明显深陷下去的柔软部位,它们出了问题,胀的很大,影响了努涅兹的脑子。他有眼睫毛,眼睑还会动,这使得他的脑子始终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并造成不适及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破坏。”“是吗?是吗?”老雅各布显出浓厚的兴趣。“我认为我完全理由断言,要彻底治愈他,我们只需给他动一个简单易行的外科手术,换言之,移走那个出了问题的器官。”“然后他就会正常了?”“然后他就完完全全正常了,并成为一个令人景仰的公民。”“感谢上帝,为了科学!”雅各布说着立刻兴冲冲地去把这个美好的前景告诉努涅兹。
哪知努涅兹一口回绝了,这给雅各布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不由意兴全消,只是说:“若是别人,听你这么说,一定会认为你根本不在乎我女儿。”米迪娜莎罗苔也亲自来劝说努涅兹,让他接受这项手术。他叫了起来:”你不会是想让我丧失宝贵的天赋的视力吧?“她只是摇着头。”天哪,我的世界可是全凭视力的呀!”她的头垂得更低了。“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多美好的事物—鲜花,缀着青苔的岩石,暗泽而柔软的毛皮,远空漂浮的白云,日升日落,闪烁的星斗,还有你。哪怕只是能看见你,看见你甜美安详的脸,看见你温软的双唇,亲爱的,看着你美丽的双手交织在一起……,是双眼让你占据了我的心,是双眼把我拉近你。噢,那见鬼的摸索,难道我必须只是触摸你,听着你,却再也无法看见你吗?难道我必须接受那该死的顶盖和无尽黑暗,接受你们想象所屈从的那该死的顶盖吗……!不,你不会想让我这样吧?”他心中蓦地涌起了一股疑惧,但他马上丢开了它。“我希望,”她断断续续地说,“有一天—,”“怎么样?”他有点焦虑的问,“我希望,有一天。——你别再以那种方式说话了。”“哪种方式?”“我知道这很美,——可这是你的想象,我喜欢他们,但如今——”他如坠冰窖,小心翼翼的问:“如今?”她只是静坐着。“你是说…...你觉得——我会好起来的,如果——”他迅速明白了一切。他着实发火了,对命运的愚弄气急万分,但也对她的不可理喻充满了一种近乎惋惜的怜悯。“亲爱的。”他叹了口气,从她苍白的脸上清清楚楚看出了她想说而未说的事。他搂住她,吻着她的耳际,沉默的坐着。
“如果我同意呢?”他最后说,用一种极其温柔的语气。她张开双臂抱住他,痛哭起来,“噢,如果你愿意,……”她抽泣着,“只要如果你愿意!”
离手术只剩一星期了,眼看着就能从一个低劣的奴隶上升为正式公民了,努涅兹却辗转难眠,在每个阳光明媚的时辰里,当别人还在黑夜甜乡中,他却或坐着沉思,或漫无目的地徘徊,试图在左右为难的境地中摆脱出来。他是作出了答复,他是同意做手术了,但他并没有下定决心。当一周的工作结束了,灿烂夺目的太阳升起在金色的顶峰,他享有视力的最后一天开始了。
他在美迪娜莎罗苔离开去睡觉时与她呆了几分钟,“明天,”他说,“我将再也看不见一切了。”“宝贝!”她握住他的手,将全部力量都倾注给他。“他们只会稍稍伤着你的,你会挺过来的……,你要挺过来,最亲爱的,为了我—亲爱的,只要一个女人的心灵和生命所能做到的,我都将回报你。我最亲爱,最温柔的人,我会回报你的。”他沉浸在对她和自己的深深同情之中。
他将她搂在怀中,吻了一下她的樱唇,最后看了一眼她甜美的脸。“再见了!”他轻声说道,“再见了!”然后在寂静之中,他转身离她远去了。她倾听着他慢慢消失的脚步,随着那节奏越哭越伤心。
他满以为自己会走到那片有着水仙花的幽美的草坪上,度过他作出牺牲前的最后时光。但当他走动中不经意抬眼时,他看见了清晨,像个浑身金甲的天使,从悬崖上飘下来…..而对着这壮丽的景色,这个盲人之谷,他的爱人,这儿的一切,都成了罪孽的坑穴。
他没有折向目的地,而是继续向前走着,穿过了围墙,爬过了地面的岩石,双眼始终不离那闪耀着日光的冰雪。他看着这无限美景,思绪不禁漫天遨游,飞越了眼前,飞越了他正打算永远放弃的一切。
他想起了那个远离的自由自在的广阔世界,那个曾属于自己的世界,他的目光穿过了那悬崖,远远地,远远地看见了波哥达,那个有着众多鲜活美妙的事物的地方,那儿繁华显赫的白昼,流光溢彩的夜晚,处处是宫殿、喷泉、雕塑和白色的房子,这些都一览无余,美不胜收。他想着何时能经过这些路,渐渐走进那忙碌的大街小巷。他想到那日夜不息奔流的大河,从波哥达直流向更广阔的世界,经过一座座城镇,一片片森林和沙漠,流淌着,直到有蒸汽轮船驶过那变宽的海岸,驶入海洋——那无边无际的海洋,上面有着数以千计的岛屿,星罗棋布,船只们若隐若现地航行于其中。那儿,没有山的阻挡,人们能看见天空,不是像这儿所见的一个圆盘,而是湛蓝湛蓝的一片,星浮辰移,深邃无比。
他回头瞄了一眼村子,自右扫视过来,然后坚定地转了回来,他想到了米迪娜莎罗苔,但已只是个模糊而微小的影子。他抛开了一切,开始很认真慎重地攀登起来。
当太阳落山时,他已停了下来,他爬得很高很远,而且曾经更高过。衣服撕裂的破碎不堪,四肢上血迹斑斑,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他却非常轻松惬意的躺着,脸上还挂着微笑。
从身下一眼望去,山谷宛如一个小坑,且在阴影和云雾笼罩之中,尽管此时他四周的山顶都火烧般的亮丽。每一块岩石都透着精致的美——灰色中嵌着绿色的纹路,四处的表面闪着水晶般的光泽,眼前的青苔抹过短暂的橙色,还有谜一般的山谷,幻变着色彩,由深蓝而为紫,由紫而为黑,黑得发亮。但他不再流连了,只无力地躺着,脸上的微笑似乎说明他能逃出盲人国已很满足,虽然他曾想在那儿称王。
夕阳的余晖也掠过了,夜幕降临,而他仍安详地躺在那冷冷星光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