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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今:秦汉人的富贵追求 
作者:[王子今] 来源:[] 2009-09-17

  《史记·陈涉世家》写道:“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①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项羽本纪》又记载,项羽拒绝定都关中的建议,“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看来,博取“富贵”和显示“富贵”,是当时社会有突出历史表现的心理倾向。对“富贵”的热切的追求,是秦汉社会意识考察不宜忽略的现象。这一情形,同经济生活的进步有关,也是与当时社会文化“闳放”、“毫不拘忌”②的风格相一致的。

  有学者注意到,秦汉时期“社会上渐有崇拜金钱财富的观念;甚至于‘凡人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为商贾’即深为乡党所耻”。③又指出,“于是社会上舍本逐末的潮流相随兴起,使汉代以农业为生产主体的经济结构遭到了剧烈的冲击。”④将“富贵”追求与“经济结构遭到了剧烈的冲击”相联系的观点,看来还需要进一步的论证。本文的任务,只限于社会意识的分析。
  
  一、 耻贫贱而乐富贵
  
  《后汉书·郎顗传》说到“君子耻贫贱而乐富贵”。《三国志·魏书·卫覬传》中卫覬上疏,也有“人之所乐者富贵显荣也”的说法。又如《三国志·魏书·王昶传》:“富贵声名,人情所乐。”都说明当时社会对于“富贵”有比较一致的价值取向。

  《史记·苏秦列传》记载,苏秦一时富贵,“北报赵王,乃行过雒阳,车骑辎重,诸侯各发使送之甚恐惧,除道,使人郊劳。苏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虵蒲服,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人乎!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于是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苏秦面对其嫂的感慨,指出“富贵”和“贫贱”的对立。《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史记·外戚世家》褚先生曰:“丈夫龙变。传曰:‘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丈夫当时富贵,百恶灭除,光耀荣华,贫贱之时何足累之哉!”也说“贫贱”与“富贵”反义。《汉书·食货志上》:“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也是同样的例证。

  《史记·张仪列传》记载,张仪投奔苏秦,苏秦羞辱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收也。”在这里,“富贵”的反面是“困辱”。

  《史记·季布栾布列传》记录栾布的话:“穷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则以“穷困”与“富贵”对应。

  《汉书·朱博传》:“博为人廉俭,不好酒色游宴。自微贱至富贵,食不重味,案上不过三桮。”“富贵”的反义词又是“微贱”。通过朱买臣的故事,可以体会秦汉时人的“富贵”观。朱买臣争取“富贵”和表现“富贵”的形式,有一定的典型性。汉武帝“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语,也具有文化代表性。⑤而朱买臣“故妻”故事中因“富贵”而发生的起初“羞之”而后“恚怒”,最终“自经死”的情节,特别发人深思。

  《汉书·匡衡传》可见“夫富贵在身而列士不誉,是有狐白之裘而反衣之也”的说法,也从两个方面突出显现出“富贵”的意义:(1)“富贵”应当得到称誉;(2)“富贵”应当予以展示。
  
  二、 “富贵累世”梦想
  
  人们祈求“富贵”,又希望这种人生幸福能够长久。
 
  《汉书·叙传上》说到短暂的“富贵”:“及至从人合之,衡人散之,亡命漂说,羇旅骋辞,商鞅挟三术以钻孝公,李斯奋时务而要始皇,彼皆蹑风云之会,履颠沛之势,据徼乘邪以求一日之富贵,朝为荣华,夕而焦瘁,福不盈眦,旤溢于世,凶人且以自悔,况吉士而是赖虖!”所谓“一日之富贵,朝为荣华,夕而焦瘁”,显然并不是人们所希望的。

  《汉书·宣元六王传·淮阳宪王刘钦》记载谏大夫王骏对刘钦的劝导:“王其留意慎戒,惟思所以悔过易行,塞重责,称厚恩者。如此,则长有富贵,社稷安矣。”所谓“长有富贵”,是一种理想。《汉书·宣元六王传·东平思王刘宇》:“诸侯在位不骄以致孝道,制节谨度以翼天子,然后富贵不离于身,而社稷可保。”所谓“富贵不离于身”,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汉书·元后传》说到的“富贵累世”,则显然超越了“富贵不离于身”的期望,而梦想“富贵”世袭。对于《后汉书·冯衍传上》所谓“富贵传于无穷”,也可以有同样的理解。
  
  三、 大富·至富·长富·常富
  
  “富贵”追求,在当时完全是一种正面的人生目标,人们公开地毫不掩饰地宣示这一志愿。“富贵”追求,是当时社会共同的理想。

  汉印可见“富贵”、“长生大富”、“至富”、“长富”、“常富贵”、“日贵”、“日就富贵”等文字,反映社会意识中对“富贵”的重视。又有“王富之印”、“毛富之印”、“周常富”、“孙贵”、“茆寿贵印”、“魏弦贵”等。⑥“富”“贵”成为人名用字,是重要的文化信息。

  我们看到,除了“长生如石”,“生如山石”,“予(与)天相保不知老”等长生祈祝外,汉代镜铭文字还反映了当时民间对于所谓“富宜昌”、“贵富昌”的热切期盼。而人们的财富企求,体现如文字“大赏”、“贾万”、“百倍”、“宜古(贾)市”、“家大富”等,其强烈和迫切,是超过了平安企求(如“长乐未央(殃)”、“长乐未英(殃)”、“长保二亲宜孙子”、“除去不祥宜孙子”、“辟邪喜怒无央(殃)咎”等),多子企求(如“宜子孙”、“长宜子孙”、“众具七子九孙各有喜”、“十子九孙各有喜”等)的。而体现尊贵企求的“宜官□”、“带服章”、“宜侯王”、“君宜高官”、“位至三公”、“立(位)至公侯”、“官至公卿中尚(常)侍”、“□至三公中常侍”、“左右为吏高升”等文字资料,也值得注意。直接表现“富贵”追求的镜铭,多见“富贵”、“家常富贵”、“富贵昌”、“富贵且昌”、“富贵番昌”、“富贵高迁”、“富贵吉羊”、“富贵延年”、“富贵乐未央”、“富贵毋忧”、“富贵安乐”、“富贵安宁”、“富贵昌乐”、“大富贵”、“大上富贵”、“大乐富贵”等。汉代砖文,有“阳遂富贵”、“富贵吉祥”、“昌富贵宜官秩”、“富贵昌宜宫堂意气阳……”等。

  居延汉简有“富贵昌宜侯王富贵昌宜侯王”(E.P.T59:340A)简文,又可见“屋兰富贵里”(14.25),“觻得富贵里”(45.7B,77.2),“氐池富贵里”(51.3,562.22)地名,敦煌汉简亦有“敦煌富贵里”(1757),烽燧也有以“富贵”命名者,如“富贵隧”(829A)。简文所见“富贵卒”(2088,2093B)、“富贵徒”(2089)有可能与“富贵隧”有关。这些现象,都是“荣莫大乎富贵”⑦意识的反映。

 汉长安城遗址曾经采集到“富贵”、“严氏富贵”、“万岁宜富安世”、“千万岁富贵宜子孙”文字瓦当。陕西淳化汉甘泉宫遗址董家村和凉武帝村都曾经采集到“千金宜富贵当”文字瓦当。陕西华县汉京师仓遗址曾经出土“大富”文字瓦当。西安南郊春临村又曾经采集到“富贵毋央”文字瓦当。西安灞桥乡发现的“并是富贵”文字瓦当,也是体现当时人思想意识的文物遗存。陕西耀县独家村曾经采集到的“宜富昌”、“富贵昌”、“大富吉”文字瓦当,陕西渭南辛市乡大夫张村采集到的“日乐富昌”文字瓦当,陕西安康市文管会收藏的“富贵万岁”文字瓦当,陕西兴平曾经出土的“宜钱金当”文字瓦当等等,同样反映了普遍的社会追求。陕西省考古研究所收藏的汉代“日入百千万”铜洗,也可以看作包含同样文化信息的资料。这些文字毫不掩饰对富贵的炽烈的追求。

  汉代画象多见挽弓向树上射猴射鸟的画面。已经有学者指出,其主题,应当理解为射侯射雀(爵),应当读作“射爵图”,取义在于“射官取富贵”。⑧这样的理解,是有说服力的。汉墓随葬的钱树和汉代装饰形式中常见的钱纹图案,也都是反映“富贵”追求之社会意识的文物资料。⑨
  
  四、 富贵功名
  
  《后汉书·鲍永传》记载:“时赤眉害更始,三辅道绝。光武即位,遣谏议大夫储大伯,持节征永诣行在所。永疑不从,乃收系大伯,遣使驰至长安。既知更始已亡,乃发丧,出大伯等,封上将军列侯印绶,悉罢兵。但幅巾与诸将及同心客百余人诣河内。帝见永,问曰:‘卿众所在?’永离席叩头曰:‘臣事更始,不能令全,诚惭以其众幸富贵,故悉罢之。’”李贤注:“幸,希也。”可知两汉之际民众暴动除了争取起码的生存权之外,又有“希富贵”的动机。

  期求“富贵”,被看作一种健康的理想,一种高远的志向,于是为社会舆论所肯定。郦炎“有志气”,作诗:“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修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舒吾陵霄羽,奋此千里足。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贤愚岂常类,禀性在清浊。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录。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陈平敖里社,韩信钓河曲。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锺禄。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⑩对于所谓“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录”,李贤解释说:“富贵者为人所载于典籍也,贫贱者不载于天录。天录谓若萧、曹见名于图书。”

  汉明帝永平十六年(73),窦固、耿忠进占伊吾。次年,窦固派假司马班超率吏士36人出使西域南道诸国,争取他们与东汉军队合力抗击匈奴。班超先到鄯善,当时也有匈奴使者来,鄯善王首鼠两端,态度暧昧。班超激励随行者夜烧匈奴使者营幕,杀匈奴使者,鄯善“一国震怖”。班超控制鄯善后,又西行于阗,迫使于阗王攻杀匈奴使者,归降东汉。第二年,班超又前往西域西部的疏勒(今新疆喀什),废亲匈奴的龟兹王所立疏勒王,另立亲汉的疏勒贵族为王。因班超的努力,西域50余国悉皆纳质内属。东汉王朝封班超为定远侯。《后汉书·班超传》记载了班超立功鄯善的故事:“超到鄯善,鄯善王广奉超礼敬甚备,后忽更疏懈。超谓其官属曰:‘宁觉广礼意薄乎?此必有北虏使来,狐疑未知所从故也。明者睹未萌,况已著邪。’” 探知确实有匈奴使来,于是,“悉会其吏士三十六人,与共饮,酒酣,因激怒之曰:‘卿曹与我俱在绝域,欲立大功,以求富贵。今虏使到裁数日,而王广礼敬即废;如令鄯善收吾属送匈奴,骸骨长为豺狼食矣。为之奈何?’官属皆曰:‘今在危亡之地,死生从司马。’超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当今之计,独有因夜以火攻虏,使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尽也。灭此虏,则鄯善破胆,功成事立矣。’曰:‘当与从事议之。’超怒曰:‘吉凶决于今日。从事文俗吏,闻此必恐而谋泄,死无所名,非壮士也!’曰:‘善。’初夜,遂将吏士往奔虏营。会天大风,超令十人持鼓藏虏舍后,约曰:‘见火然,皆当鸣鼓大呼。’余人悉持兵弩夹门而伏。超乃顺风纵火,前后鼓噪。虏惊乱,超手格杀三人,吏兵斩其使及从士三十余级,余百许人悉烧死。……超于是召鄯善王广,以虏使首示之,一国震怖。超晓告抚慰,遂纳子为质。还奏于窦固,固大喜,具上超功效,并求更选使使西域。帝壮超节,诏固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选乎?今以超为军司马,令遂前功。’”

  班超启动对匈奴使团的袭击之前,竟然是以所谓“欲立大功,以求富贵”作为鼓动方式的。而故事的结局告知我们,班超确实是因此立功,果然成就了“富贵”理想的。
  
  五、 富贵者,人主之操柄
  
  帝王是“富贵”至极的最高执政者。这就是《汉书·东方朔传》颜师古注引张晏所谓“天子富贵无堤限”。同时,帝王又有决定臣子能否“富贵”的有效的权力。

  《史记·张丞相列传》:“陛下爱幸臣,则富贵之。”同样的话,《汉书·申屠嘉传》则写作:“陛下幸爱群臣则富贵之。”《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汉书·贾山传》:“钱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富贵者,人主之操柄。”最高执政者有“能富贵”臣下的权力。“富贵”,也是帝王政治控制和心理威慑的一种手段。

  《汉书·外戚传下·孝哀傅皇后》:“天下自王者所有,亲戚何患不富贵?”《后汉书·桓谭传》:“君骄士,曰士非我无从富贵。”《昌言·理乱》说“王者”的心理:“普天之下,赖我而得生育,由我而得富贵。”[1 1]这些历史文化迹象,都反映了帝制时代皇权决定一切的事实。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有人逢迎上意,窃取“富贵”。[12]一般向往“富贵”者“皆争顺指而避逆意”。[13]

  《汉书·儒林传·严彭祖》记载:“彭祖为宣帝博士,至河南、东郡太守。以高第入为左冯翊,迁太子太傅,廉直不事权贵。或说曰:‘天时不胜人事,君以不修小礼曲意,亡贵人左右之助,经谊虽高,不至宰相,愿少自勉强!’彭祖曰:‘凡通经术,固当修行先王之道,何可委曲从俗,苟求富贵乎!’”这种不愿意“委曲从俗,苟求富贵”的态度,确实可以说是罕见的“廉直”的模范。
  
  六、 开明人士对于“富贵”的清醒认识
  
  《史记·伯夷列传》写道:“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14],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15]。‘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16]。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裴骃《集解》:“郑玄曰:‘富贵不可求而得之,当修德以得之。若于道可求而得之者,虽执鞭贱职,我亦为之。”也许郑玄对孔子之说的理解有拔高的倾向。所谓“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的原意,未必涉及“修德”的主张。但是“松柏”“清士”的说法,似乎是透露出其“富贵”观的深义的。对于所谓“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有一种解释是:“操行不轨,富厚累代,是其重若彼;公正发愤而遇祸灾,是其轻若此也。”[17]“重谓盗跖等也。轻谓夷、齐、由、光等也。”[18]司马迁对于“其重若彼”意存否定,对于“其轻若此”,似乎也持有所保留的态度。

  张衡《应闲》写道:“学非以要利,而富贵萃之。贵以行令,富以施惠,惠施令行,故《易》称以‘大业’。”李贤注:“《易·系词》曰‘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也。”[19]《汉书·冯衍传下》:“盖富贵易为善,贫贱难为工也。”“富贵”称为“大业”,体现出全面的成功。“富贵”的社会地位,可能确实便利于“行令”“施惠”,发挥社会作用,扩张社会影响。但是纯粹“要利”的人生目的,论者显然并不赞同。

  《后汉书·冯衍传下》可以看到冯衍对于世风的感叹:“忽道德之珍丽兮,务富贵夫之乐耽。”追求“富贵”如果忽略了“道德”,是令人忧虑的。他又如此表露心迹:“卑卫赐之阜货兮,高颜回之所慕;重祖考之洪烈兮,故收功于此路。”李贤注:“卑,贱也。阜,积也。衍贱子贡货殖,慕颜回乐道,所以不从流俗,专心贞固者,以其祖考功业隆大。若苟求富贵,恐致点辱,故于此路收功也。”冯衍“贱子贡货殖,慕颜回乐道”的价值取向,不合于社会潮流,所以称作“不从流俗”,但是却体现了一种清高的人生志向。这正是司马迁引录孔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以及“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诸语之后所谓“举世混浊,清士乃见”。

 秦汉文献中所见有关“富贵”的论说,可以体现出清醒的认识。有些见解至今仍然有明智的光辉。例如:

  卒富贵不祥

  《汉书·叙传上》:“当秦之末,豪桀共推陈婴而王之,婴母止之曰:‘自吾为子家妇,而世贫贱,卒富贵不祥,不如以兵属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祸有所归。’婴从其言,而陈氏以宁。”“卒富贵不祥”,或作“暴得富贵不祥”。[20]《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陈婴故事原本作:“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
 
  亡德而富贵,谓之不幸

  《汉书·景十三王传》赞曰:“古人以宴安为鸩毒,亡德而富贵,谓之不幸。”《潜夫论·贵忠》也写道:“夫窃位之人,天夺其鉴。虽有明察之资,仁义之志,一旦富贵,则背亲捐旧,丧其本心,疏骨肉而亲便辟,薄知友而厚犬马。宁见朽贯千万,而不忍贷人一钱;情知积粟腐仓,而不忍贷人一斗,骨肉怨望于家,细人谤讟于道。前人以败,后争袭之,诚可伤也。”[21]

  富贵不骄

  《史记·魏公子列传》:“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史记·太史公自序》:“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于不肖,唯信陵君为能行之。”《汉书·外戚传上·孝文窦皇后》:“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富贵骄人。”《后汉书·朱穆传》李贤注引邕论略:“彼贞士者,贫贱不待夫富贵,富贵不骄乎贫贱,故可贵也。”富贵不骄,是“君子”“贞士”的道德标准,然而却是难以达到的。正如《后汉书·崔骃传》:“传曰:‘生而富者骄,生而贵者慠。’生富贵而能不骄慠者,未之有也。”
 
  富贵无常

  “富贵无常”是孔子的话,然而在秦汉时期多为世人熟悉。《汉书·刘向传》:“孔子论《诗》,至于‘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喟然叹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传于子孙,是以富贵无常;不如是,则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何以劝勉?’”“……常战栗,不敢讳亡。孔子所谓‘富贵无常’,盖谓此也。” 《史记·李斯列传》说,李斯正当权倾天下,炙手可热之时,曾经感叹道:“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司马贞《索隐》:“李斯言己今日富贵已极,然未知向后吉凶止泊在何处也。”《汉书·盖宽饶传》记录了盖宽饶的劝诫之辞:“(盖宽饶)卬视屋而叹曰:‘美哉!然富贵无常,忽则易人,此如传舍,所阅多矣。唯谨慎为得久,君侯可不戒哉!’”

  久乘富贵,祸积为祟

  “富贵”竟然往往与祸祟相联系。《史记·田叔列传》写道:“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知进而不知退,久乘富贵,祸积为祟。”《后汉书·乐恢传》中,也可以看到“近世外戚富贵,必有骄溢之败”的说法。《后汉书·樊宏传》:“宏为人谦柔畏慎,不求苟进。常戒其子曰:‘富贵盈溢,未有能终者。吾非不喜荣埶也,天道恶满而好谦,前世贵戚皆明戒也。保身全己,岂不乐哉!’”所谓“富贵盈溢,未有能终者”,也是可以得到历史证明的带有规律性的认识。《潜夫论·贵忠》又说“富贵盛而致骄疾”:“历观前政贵人之用心也,与婴儿子其何异哉?婴儿有常病,贵臣有常祸,父母有常失,人君有常过。婴儿常病,伤于饱也;贵臣常祸,伤于宠也。哺乳多则生痫病,富贵盛而致骄疾。爱子而贼之,骄臣而灭之者,非一也。极其罚者,乃有仆死深牢,衔刀都巿,岂非无功于天,有害于人者乎?”[22]王符所谓“富贵盛而致骄疾”,应当说是社会病理学的清醒认识。《后汉书·皇后纪上·明德马皇后》:“常观富贵之家,禄位重迭,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重迭”“再实”,则伤其根,指出了“富贵”超出常态则将导致危害。也许《后汉书·阴兴传》所谓“富贵有极,人当知足”,是有意义的格言。
 
  富贵生不仁

  《昌言·理乱》写道:“彼后嗣之愚主,见天下莫敢与之违,自谓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骋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恶。目极角抵之观,耳穷郑、卫之声。入则耽于妇人,出则驰于田猎。荒废庶政,弃亡人物,澶漫弥流,无所底极。信任亲爱者,尽佞谄容说之人也;宠贵隆丰者,尽后妃姬妾之家也。使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斲生人之骨髓。怨毒无聊,祸乱并起,中国扰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昔之为我哺乳之子孙者,今尽是我饮血之寇雠也。至于运徙埶去,犹不觉悟者,岂非富贵生不仁,沈溺致愚疾邪?存亡以之迭代,政乱从此周复,天道常然之大数也。”[23]所谓“富贵生不仁”,可以说是仲长统的一种历史发现。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

  虽然前面提到“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录”的说法,司马迁却提出了相反的意见。《汉书·司马迁传》所载《报任少卿书》写道:“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昔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司马迁说到“富贵”往往不能够留下历史文化印迹,而“倜傥非常之人”多声名显著。其实,如果评论历史文化贡献,也正是前者无足称而后者多得不朽之名。其实,司马迁这段文字最精彩的内核,是陈说了“发愤”可以成就文化“大业”的道理。而“富贵”与“拘”“厄”“放逐”等境遇相反,是显而易见的。
  
  七、 逸民的社会表现和“富贵”意识
  
  《后汉书·逸民列传》序文写道:“《易》称‘《遯》之时义大矣哉’。又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以尧称则天,不屈颍阳之高;武尽美矣,终全孤竹之洁。自兹以降,风流弥繁,长往之轨未殊,而感致之数匪一。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槩,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观其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海之上,岂必亲鱼鸟乐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故蒙耻之宾,屡黜不去其国;蹈海之节,千乘莫移其情。适使矫易去就,则不能相为矣。彼虽硁硁有类沽名者,然而蝉蜕嚣埃之中,自致寰区之外,异夫饰智巧以逐浮利者乎!荀卿有言曰,‘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也。”社会上有不事王侯,不逐浮利的高洁之士。他们能够“骄富贵”的态度,是以一种“志意”和“道义”结合而凝成的人生原则为坚定支撑的。

  能够“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蒙耻之宾,屡黜不去其国;蹈海之节,千乘莫移其情”,显现出坚守这种原则的决心。《后汉书·种岱传》:“富贵不能回其虑,万物不能扰其心。”《后汉书·刘陶传》:“好尚或殊,富贵不求合;情趣苟同,贫贱不易意。”《三国志·魏书·王昶传》:“富贵声名,人情所乐,而君子或得而不处,何也?恶不由其道耳。”都表现出“骄富贵”的社会意识。

  《汉书·东方朔传》颜师古注引如淳曰:“反时直言正谏,则与富贵不相逢矣。”如果不顺从最高权力,则没有得到“富贵”的可能。《汉书·杨恽传》记录杨恽歌诗:“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颜师古注引张晏曰:“山高而在阳,人君之象也。芜秽不治,言朝廷之荒乱也。一顷百亩,以喻百官也。言豆者,贞实之物,当在囷仓,零落在野,喻己见放弃也。萁曲而不直,言朝臣皆谄谀也。”颜师古解释说:“须,待也。”杨恽所谓“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很可能表现了较在“志”与“道”的约束下坚守“高尚”原则的士人们更为潇洒旷达的人生态度。而对“富贵”的冷漠,则同样亦“性分所至”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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