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熟朋友都羡慕我有一个高龄而且健康的妈妈，她非但健康，而且热爱生活，打麻将、逛街、吃馆子、跟晚辈聊天，她永远都兴致勃勃。妈从来没有老态，除了爱她的家人，也关心社会周遭的一切。有一天我跟妈妈一起看电视，看到侯佩岑主持的节目，妈妈对我说：「这个女孩子真傻，那么好的连胜文不嫁，去跟周杰伦谈恋爱，最后周杰伦又不要她……」

    「妈，妳怎么知道那么多的八挂新闻。」我惊讶地问。

    「他们的新闻闹了那么久，电视也播，报纸也登，谁会不知道……谁像你只关心政治。」

    三十多年前爸爸走了以后，我及两个妹妹先后大学毕业，家里生活改善妈妈足足享了三十多年的福，有时住在台湾，有时在洛杉矶跟小妹住，有时在夏威夷跟姐姐住。她们都很孝顺，也会哄妈妈，跟她闲扯，熟朋友也都羡慕妈妈命好，我却认为这一切都是妈妈应得的福报。

    妈妈家里是河南大地主，从小骄生惯养，嫁给爸爸又作了多年的官夫人，每天应酬打牌，她性格随和开朗，颇能帮助爸爸社交、应酬。民国三十八年大陆沦陷，我们跟政府到台湾，一家八口，还有爸爸的老部下，住在瑞芳一幢独立小楼，那是暂借当时煤矿大王李建兴的房子。未料一到台湾爸爸就病倒，急性肾脏炎，住在基隆市立医院一年多，病愈之后到内政部报到，内政部只有参事缺，薪水太低，养不活那么多人，到国防部报到，国防部重新叙阶的结果降为中校，爸爸拒绝接受，后来到兵工厂做骋任专员，薪水较高但也不足糊口。

    在病中爸想吃豆芽菜，当时瑞芳市场没有卖豆芽菜，妈妈就孵豆芽菜给爸吃，爸爸病愈后就这样无意间做起豆芽菜生意。后来做到每天维持壹佰多缸豆芽，销到基隆、台北，当时台湾自来水水质不好，不能用来浇豆芽，要到壹佰多公尺外打井水来浇豆芽，豆芽要定期浇水，否则会产生高温烂掉，妈带着几个爸的老部下，日夜不停地按时轮流到井边打水浇豆芽，妈出身富贵家庭，嫁给爸爸后也没吃过苦，到台湾环境骤变，她突然变成一个劳动者，妈妈长得漂亮，又极爱美，但是在那段艰苦岁月里，她整天蓬头垢面地像一个苦力，双手都是裂纹，因为拉井水提重物的关系，手上裂纹永远来不及愈合，当时孵豆芽全靠劳力，非常辛苦，后来几个老部下找到工作以后，豆芽生意就无法继续，爸到兵工厂就职后我们就搬到台北，但是食指浩繁，我们家有五个小孩读书，爸爸白天上班，晚上在建中夜间部兼课，钱还是不够用，妈妈又开始养鸡贴补家用，一个看似柔弱的小脚妈妈，为了生活、为了子女教育，从事劳力赚辛苦钱长达十多年，姐姐大学毕业，生活改善，多年不吃豆芽，因为看到豆芽就会想到不分昼夜到井边打水的日子。

    妈妈年轻的时候脾气很坏，一般妇女的通病如暴躁、易怒、妒嫉等等她都有，但是奇怪的是她老了以后，几乎所有的毛病都不见了，她变得慈爱、宽厚、随和。这跟一般老人是很不一样的，后来我观察原因是她极喜阅读，再加上一双好眼睛，一直到九十多岁看报纸都不用带眼镜，原来妈妈在阅读中不断提升自己，非但脾气变好，而且永远不跟社会脱节，所以对侯佩岑的恋情都了如指掌。

    在我们成长的记忆中，爸爸永远是妈妈的出气筒，妈一生气，爸就手足无措，除了哄、逗之外，还帮她找麻将搭子打麻将，而妈的发脾气常常是无理取闹，小时候为这点我常为爸叫屈，我们都怪妈妈不该欺负爸爸。直到爸爸病倒了，我们子女轮流在医院陪爸，爸住的是三等病房，我们只能睡在地铺上，我那时还不到三十岁，轮值一夜疲惫异常，三天都恢复不了，而妈妈是每天在医院陪爸爸，她的精力之旺盛令我吃惊；有一天我去医院，爸爸便秘，我看到妈妈用手帮爸爸挖大便，既不嫌脏，又不嫌臭，看到我以后大声叫我走开。我猛然醒悟到爸妈的爱情真是坚如铁石，他们之间的小别扭，那有我们置喙的余地。从此以后一直到妈去逝，我再也没跟妈顶过一句嘴，我对妈由衷地敬佩。

    妈妈对爸除了爱还有一份英雄崇拜，在任何时候，只要一谈起爸，她永远是充满骄傲的说：「你爸真了不起，一生打仗不怕死，做官不贪污。」妈妈也常跟我们讲一些爸爸的小故事，妈一生以爸爸为荣。

    民国八十四年，陈水扁当选市长以后，因为政治立场，为了做秀，用「西松国中色拉油桶事年」，把我整得倾家荡产，妈妈在美国看到电视的报导，有一天打电话给我劈头就问：「你公司是否倒闭了，是不是身败名裂了，假如是这样的话我就永远不回台湾了。」我急忙回答：「我一点错都没有，妳看这两天的报纸，技师公会在替我澄清，市议员在替我讲话，妈，妳放心，我不会做让妳丢人的事………。」她对我个人品德以及家族荣誉的要求有如古人。后来经过很长时间的查证，她才相信我是政治受害者，但是从此妈一直操心我的事业，一直到临终的那一刻。

    前年从美国回台湾，身体检查，结果证实得了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末期，医生说她大约只有半年的寿命，我们决定放弃任何治疗，结果，这几年来她的精力依然旺盛，毫无病态，奇迹发生在妈身上，又快乐地多活了三年，三年之间没有太多任何病痛，连咳嗽都很少，但是癌细胞不停地漫延，转移到其它器官。当然对妈我们隐瞒了她的病情，所以当她非常自信地说：「我的身体状况可以活到壹佰二十岁。」的时候，我们听了心如刀割。

    今年农历年后，妈跌了一跤，摔碎了宽脘骨，开刀后虽然很快痊愈，但是健康急转直下，半年之内多次进出医院。五月初因心肺功能衰竭住院，医生在一个星期之内发出三次病危通知，但三次都转危为安，妈妈顽强地与死神博斗；妈后来自知不起，只要精神略好，妈就很吃力地跟我们讲话，叫我们姐弟、兄妹和睦相处，叫孙儿辈努力工作，叫他们孝顺父母。六月十三日下午七点六分辞世，距离她住院与死神奋战了整整一个月零三天，终于万般不舍地离开了她热爱的人世，离开了她关爱的亲人。

    妈妈生于民前二年，照中国算法，享年壹百。 
 

                                             武之璋含泪泣述于民国九十七年六月十六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