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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润珍:陈垣由传统考据学到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转变 
作者:[牛润珍] 来源:[《历史教学》2007年第五期] 2021-05-12

摘要:陈垣先生是中国现代史学大师,晚年学术由传统考据学转变到马克思主义史学。这一转变始于建国前夕,经过政治学习,接受思想改造,树立马克思主义历史观,至195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得以完成。毛泽东思想对陈垣历史观的变化起了五个方面的影响:掌握并运用社会发展规律考察历史;认识人民大众的历史作用;实事求是与现代科学的结合;学术研究要以人民需要为目标;以新见评史论史。陈垣的转变影响了一批史学家。 


陈垣,字援庵 (以下称字),是 20世纪中国著名的史学大师。他一生从事考据,晚年接受马克思主义,在学术上完成了由传统考据学到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转变,代表了新中国成立后老一辈学者治学方向与道路的变化,对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和影响。

相对于郭沫若、吕振羽、范文澜、翦伯赞、侯外庐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来说,援庵的马克思主义史学观形成较晚。他于建国前夕,才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学说,建国后,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有所转变。1951年参加西南地区土改,任土改工作团总团长,土改归来,即投入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这是其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初步形成的时期。 20世纪 50年代末,实现了由传统考据学到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转变,确立了他的马克思主义历史观。 60年代初,其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更加成熟,已经能够熟练地运用马克思主义学说,抵制浮夸文风。1961年春,他在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二所学术会议上,对简单粗暴的史学批评文章提出批评。说:“这种文章有点像毛主席所说的 ‘装腔作势,借以吓人’。毛主席说,无产阶级的最尖锐最有效的武器只有一个,那就是严肃的战斗的科学的态度。共产党人不靠吓人吃饭,而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真理吃饭,靠实事求是吃饭,靠科学吃饭。”

援庵走上马克思主义史学道路的途径亦不同于郭沫若等人,具有自己的特点。他首先通过对中国共产党和革命根据地的了解与认识,进而接触到马克思主义,阅读的第一本书是史学家张恒寿送给他的《西行漫记》。张恒寿于 1990年撰文回忆说:“1949 年初,北平解放了,以陈老的大学校长和著名老史学家的地位,必应有所表态。陈老和某些老一辈学者一样,对解放区和中共的情况、政策,不甚了解⋯⋯我曾将斯诺写的 《西行漫记》和冯玉祥著的 《我所认识的蒋介石》送呈校长阅览,当时认为这类书内容具体,比理论书容易引起老年人的兴趣,老校长非常欢迎,就像他读古籍的态度一样,认真阅读起来,还在《西行漫记》的顶上写下几行眉批,内容是关于年代的记述。他觉得这二书,特别是《西行漫记》对他很有启发。”继之,他开始系统地阅读毛泽东的书,“首先学习了其中的 《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等篇章,立刻被这精辟的理论所吸引,爱不释手,反复钻研”1949年4月 29日,他在 《给胡适之先生一封公开信》中进一步说:“在这样的新社会里生活,怎能不读新书,不研究新的思想方法?我最近就看了很多很多新书,这些书都是我从前一直没法看到的⋯⋯我读了 《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和 《新民主主义论》,认清了现在中国革命的性质,认清了现在的时代,读了 《论联合政府》,我才晓得共产党八年抗日战争的功劳⋯⋯读了 《毛泽东选集》内其他文章,我更深切地了解了毛泽东思想的正确,从而了解到许多重要的东西,像土地改革的必要性⋯⋯读了斯诺的 《西行漫记》,我才看到了老解放区十几年前就有了良好的政治⋯⋯我也初步研究了辩证唯物主义论和历史唯物论,使我对历史有了新的见解,确定了今后治学的方法。”

以后他又“学习了《社会发展史》,恩格斯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列宁《国家与革命》,还有其他经典著作。


理论学习促使援庵思想剧变。1949年3 月 14日他曾致香港友人函,说:“余思想剧变事,已详前信。世界大势所趋,必然做到,早晚而已。已颓败之势,无可挽回。学术思想,应从新生的路上走,余甚悔往日之懵然妄觉也。”同日他又致三子约之函说:“余今日思想剧变,颇觉从前枉用心力。从前宥于环境,所有环境以外之书不观,所得消息,都是耳食,而非目击。直至新局面来临,得闻各种书报,始恍然觉悟前者之被蒙蔽。”

同时,社会变革的实践亦推动了援庵思想的转变。他以 71岁高龄参加土改,深入民众,访贫问苦,“政治思想和学术思想都起了深刻的变化”土改时,家乡族人部分财产被穷人分去,本家子弟有怨言,援庵写信给九叔陈维镳说:“自己又不是无得食,散一点财产给大众农民兄弟,岂不是好事?社会主义社会,私人财产无甚用处。来谕说本堂子弟不满,这是暂时的,过一下就明白了,你老人家也不必怪他们。”又写信给族人,讲述土改的道理,说:“土地改革是人民政协 《共同纲领》规定的,要将封建的土地所有制,改变为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就是没收地主阶级的土地,分配给无地少地的农民,这才可以解放农村生产力,发展农业生产,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道路。我们农业生产,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道路。我们应坚决拥护这政策。”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和政治立场已站在民众一边。而且,“教师思想改造”学习,又使其人生观、历史观进一步转变,“他说这是他思想革故鼎新的阶段”

在转变过程中,重新确立人生目标,即追随中国共产党。起码在1953年他就产生了入党动机,这年他生病住院,在病榻上曾对北京师范大学党委第二书记何锡麟说:“恨自己对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认识太晚,今世理想恐难实现。”1959年1 月28 日援庵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年他虚岁 80,说:“我,年近八十才找到政治上的归宿。蘧伯玉知非之年是五十,我却是八十而知七十九之非。”3月12日他在《人民日报》发表《党使我获得新的生命》一文,叙述了他对中共的认识和多年追求中共的愿望。这篇文章在史学界引起很大的反响。这时,全国史学界著名学者百余人聚会北京,讨论中国历史编写提纲,大家得知援老入党并读此文,深受鼓舞,纷纷表示祝贺,由唐长孺赋诗,侯外庐题词纪念。曰:“建国十年,以中国历史提纲之讨论,集全国史学工作者于首都,百家争鸣,各放己见,到会同志欣闻史学前辈援老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读大作《党使我获得新的生命》,感动异常。咸认为援老入党,乃史学界之光荣,对共产主义接班人青年,教育甚大。长孺同志即席赋诗一首:‘八十争先树赤帜,频年知己效丹衷。后生翘首齐声贺,岭上开花彻骨红。’同志皆愿著名于册,以志纪念。”题词后有蔡尚思、郑天挺等与会者 105人签名。至此,援庵的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已牢固树立,此亦是其晚年学术与思想转变完成的标志。


1950 年初,援庵曾对自己一生学术思想的变化做过这样的总结,说:“九一八以前,为同学讲嘉定钱氏之学;九一八以后,世变日亟,乃改顾氏《日知录》,注意事功,以为经世之学在是矣。北京沦陷后,北方士气萎靡,乃讲全谢山之学以振之。谢山排斥降人,激发故国思想。所有《辑覆》《佛考》《诤记》《道考》《表微》等,皆此时作品,以为报国之道止此矣。所著已刊者数十万言,言道、言僧、言史、言考据,皆托词,其实斥汉奸,斥日寇,责当政耳。解放以后,得学毛泽东思想,始幡然悟前者之非,一切须从头学起。年力就衰,时感不及,为可恨耳。”他又把这一变化过程归纳为“钱、顾、全、毛,即由钱大昕的考据之学,经由顾炎武的经世致用和全祖望的故国文献之学,终于找到了毛泽东思想”

毛泽东思想对援庵历史观的变化起了五个主要方面的影响:第一,掌握社会发展规律并运用社会发展规律考察历史。1948 年以前,援庵致力于考据学,通史以经世致用,将考据之学、致用之学都发挥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平,利用史学褒贬劝诫、彰善瘅恶的功能,弘扬中华民族史学的爱国精神,倡导“有意义之史学”,但始终未能从传统史学中脱胎出来,甚至连语言,如“爱中国”“外夷狄”“斥降臣”“表遗民”等等,都是传统史学的术语。所以,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他一直没能走出传统史学的圈子。新中国建立后,使他有机会学习和掌握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他从马克思主义理论宝库中,得到了关于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他接受了这些理论,并说:“我常常想,解放后全国人民都得到幸福,而史学工作者的最大幸福,就是有了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指导。”又说:“不能掌握真正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对史学家来说,实际上是最大的苦恼和不幸,思想局限,目光狭隘,脑子里常常萦绕着很多‘不可解’的问题。因为没有指路明灯,纵然苦心孤诣地千思万想,还会惶惑不解,最后不了了之。”援庵找到了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认识到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将新观点、新立场、新方法运用于治史实践,修改、再版了10多部旧著,还撰写出 20多篇论文,刻意追求一种新精神,亦试图能在史学研究上有新的建树。

第二,认识到人民大众的历史作用。在援庵的论著中,所传、所表彰者大多是封建士大夫,流露出他对传统士人的偏爱,特别是早期的宗教史、元史和历史文献学研究,一向重视文化和士人的作用。建国后,援庵认识到社会的发展和政治的变革,最终还是人民大众的作用和经济基础的决定,将立场转向民众。1957 年 6月他在《明季滇黔佛教考·重印后记》中说:“限于当时思想认识,过于重视知识分子,看不见人民大众,致立论时有偏颇,此则有赖于高明之指正者也。”而且他对历史上农民起义的作用亦有了新的认识,论著中之有关表述已不再沿袭旧称。特别是对参加农民起义的知识分子,予以大力表彰,如《陆棠介绍》一文,叙述了南宋建炎绍兴年间知识分子陆棠参加建州农民起义的事迹,赞颂陆棠全家参加农民革命“死而不悔”

第三,其一贯实践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更具现代科学意义。援庵一生从事考证、校勘,说:“欲实事求是,非考证不可。”考证须熟悉年代学,又说:“苟欲实事求是,非有精密之中西长历为工具不可。”所欲“实事求是”,无非是求一字一事一版本之真。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援庵将长期坚持的“实事求是”治学原则进一步升华为旨在追求一种科学的法则,而不仅仅局限于某种具体历史名物的考证。他曾严厉批评学术界出现的浮夸风,提倡用严肃科学的态度研究历史,力争使“实事求是”成为学术界普遍遵守的通则,一改过去从不论人是非的习惯。他晚年撰写的 《史学工作的今昔》《谈谈文风与资料工作》等,都反映了他在这方面的变化。

第四,重新审视了以前的学术研究成果,提出学术研究要以人民需要为目标。1952年 1月 22日,援庵致包赉函说:“解放前我著书,只凭自己一时的兴趣,不问人民需要不需要,固所著不切实用之书。”著书适应人民需要,才能贴近时代,立意亦远高于传统的陈古证今,经世致用。

第五,以新见评史论史。关于古代民族关系,援庵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立以前,各少数民族相争之事常有,自《共同纲领》制定民族政策后,我们讲历史的,对于古代民族相争之事,要很谨慎的来处理。”包赉撰《贾似道二三事》,第二章有“在资产阶级统治的社会中”一段议论。援庵说:“中国资产阶级产生于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宋朝是封建社会,那里能有资产阶级的统治,应仔细参考毛主席《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一书后,加以改正。”

此外,援庵“厚今薄古”的史学思想,亦是受了毛泽东的影响。1958年,他先后在 《文汇报》( 1 月30 日)、《历史研究》(第 5 期)发表 《如何理解厚今薄古—— — 我的体会》和 《厚今薄古是今日史学界必须走的道路》两篇文章,具体阐述了他在这方面的看法。

援庵的转变又影响了学术界。他参加西南土改,柳诒徵致函称赞,说:“蜀中改土,闻籍高贤,裨赞新政,龙马精神,闻而健羡。”援庵还劝杨树达、骆绍宾“法韶山”,学习毛泽东思想。1952年12月 2日致杨树达函说:“《积微居金文说》已由科学院送到,稍暇当细加钻研,以答盛意。来示谦欲法高邮(即王念孙,王引之),高邮岂足为君学?况我公近居韶山,法高邮何如法韶山?前屡得骆君绍宾寄示近作,甚欲以此意谂之,不知尊见以为如何?”杨树达接受了援庵的建议,并将自己的著作寄示毛泽东,商讨学术,雁鸿往复频递。杨、毛往来书信被收录于《积微居友朋书札》一书。

而且援庵的好友朱师辙,出身书香世家,为清代著名文字学家朱骏声的后人,曾应援庵之邀,执教辅仁,建国前后,与陈寅恪同事中山大学,其晚年亦有大的转变,服膺毛泽东思想。

建国初,援庵致函中山大学教授冼玉清,叙说了自己的思想变化。冼玉清于 1950年 1月 15 日复函,曰:“(1949 年)十二月廿九日惠书,沛然英锐之气,溢于词表。”又告之陈寅恪近况,曰:“陈寅恪先生身体日健,常有晤言。前旬因登漱珠冈探梅,往返步行约十里。陈夫人谓渠数年无此豪兴,附唱和诗可知也。”

陈寅恪《纯阳观寻梅呈冼玉清教授》诗曰:

我来只及见残梅,太息今年特早开。

花事已随尘世改,苔根犹是旧时栽。

名山讲席谁儒士,胜地仙家有劫灰。

游览总嫌天宇窄,更揩病眼上高台。

冼玉清 《侍陈寅恪先生漱珠冈探梅次元韵》曰:

骚怀惘惘对寒梅,劫罅谁来讯落开?

铁干肯随春意改,孤根犹倚岭云栽。

苔碑有字留残篆,药灶无丹只冷灰。

何意两回花甲后,有人思古又登台。

这时正是援庵思想积极向上,对哀吟梅落之惆怅,似乎不大欣赏,复书著意欲振之。冼玉清亦未能明白援庵的意思,于 1950 年5月4日致函说:“二月廿四日惠书奉悉,措语极风趣,极活泼,大有还童气象,不知何因而至此?”冼玉清虽然未能接受援庵的一些意见,但学人之间的沟通也是很有积极意义的。特别是“史学二陈”,从冼玉清那里了解了彼此的情况,说明二人在建国后还是相互关怀的。1949 年11月 14日援庵致陈乐素函说:“简琴翁 (简经纶)来信⋯⋯云寅恪夫人对时局认识不清,尚疑为大乱将至,亦新闻也。”援庵身居北京,对时事的感受自然真实,亦欲通过冼玉清,告之事实真相,对之有所影响。

援庵的转变不仅影响了同辈学者,亦影响了后辈学者。1949年 9 至10 月间,浙江大学历史系一度停办,援庵建议长子乐素转习政治学,并为之介绍恩格斯 《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的作用》、艾思奇 《社会发展史提纲》、薛暮桥 《政治经济学》和沈志远译 《历史唯物论》等书。虽然乐素并未专门从事政治课教学,但他从父亲那里得到了正确引导,以后坚持马克思主义指导,在史学研究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同样,郑天挺、白寿彝、蔡尚思、唐长孺、柴德庚、陈述、史念海、赵光贤等,均盛赞援庵的转变,并奉之为楷模,用马克思主义指导学术研究,分别在各自的研究领域中,做出了突出成就。 20世纪50年代,马克思主义史学空前发展,一方面固然是社会政治环境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有以援庵为代表的老一辈学者的带动作用影响。


牛润珍,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为史学理论与史学史、魏晋南北朝隋唐史、清史、方志学、民国学术史。原文载于《历史教学(高校版). 》2007年第5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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