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固阳秦长城) 如同一个强壮的小伙子忽然身死,秦亡特别让人喟叹。《剑桥中国秦汉史》有一节《崩溃的原因》,归纳了秦亡的5个原因:一是残暴和剥削严重,二是秦始皇及二世不愿纳谏、子婴则软弱,三是没能吸取历史教训,四是陈胜、吴广起义,五是好大喜功。而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从盛世看末世 这些年来,笔者专注中国历史王朝兴衰问题,全面梳理历史上43个盛世(含治世、中兴),着重探究15个中兴,剖析12个王朝的最后10年。这一系列看下来,有一个词逐渐浮现、加强,这就是“华丽转身”。 “华丽转身”是现代词,指从一种社会角色形象转变为另一种社会角色形象。转身是改变,华丽则强调这种改与变是朝着积极的、好的、公众认可或期望的方向。这华丽引申到政治,就是古人所谓“皇道开明”,现代所谓“文明执政”。对一个帝王来说,这才是关键。 历史上,不论中外,没有几个国家或王朝政权的取得来自和平。夺权之后的行动,才分出统治者的高下。有些帝王迅速华丽转身,尽量告别暴力,即使当时没有形成盛世,也打下了良好基础,二三代之后步入盛世。更多帝王迟迟不肯华丽转身,一根筋暴力下去,没亡在自己手里的,也坚持不了几代。汉光武帝刘秀、晋武帝司马炎、梁武帝萧衍、隋文帝杨坚、宋太祖赵匡胤、宋高宗赵构、明太祖朱元璋,都是开国即盛世。周成王、宋文帝刘义隆、齐武帝萧赜、唐太宗李世民、后唐明宗李嗣源、清圣祖康熙等,二三代才开创盛世。所谓中兴,南宋人王观国评价为“王道衰而有能复兴者”,从前辈那里接过来的就是“王道衰”的班底,再不华丽转身就来不及了。 “开元盛世”如日中兴,可就在这时爆发“安史之乱”。日本讲谈社《中国的历史》中分析:“安史之乱从根本上动摇了唐朝的统治根基,使得唐朝处于濒临灭亡的危机境地,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唐王朝却又稳住了阵脚,竟然又延续了一个半世纪的命脉。究其原因,应该说与蕴含在唐朝内部的柔性结构所具有的强韧性有关。”这种蕴含在王朝内部柔性结构的“强韧性”,就是盛世的结晶。有了这种“强韧性”,唐朝能够承受意外打击。而秦统一虽然迅猛,但由于没有“强韧性”,像钢一样,看似无比坚硬,但其实很脆,经得起高压,却经不起打击,一打就断。人算不如天算,百密一疏,意外防不胜防。韧性的强度,或者说有没有盛世,稳定发展期长短,决定一个王朝寿命的长短。 从暴君到明君 将一个人物简单标签化,很容易一叶障目。 面对春秋战国那礼崩乐坏、烽火连天的局势,许多有识之士挺身而出,所谓诸子百家,都在积极寻求解救之道,只不过多数人都失败了。秦始皇收拾了那么大的乱局,应该说功莫大焉。 (秦朝修建的灵渠) 统一之后,秦始皇仍然励精图治。《史记》载:“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当时文件刻在竹简上,一石约为现代30公斤。我们难以想象那一石文件相当于现在多少页A4纸,但不难想象每天过手过目30公斤物品是否轻松。 《中国历史大事编年》记载了始皇帝的主要作为:公元前221年统一六国、定官制、改行郡县制、统一度量衡、收民间兵器铸乐器,前220年西巡、筑国道,前219年东巡封禅、凿灵渠,前216年查核田亩,前215年伐匈奴,前214年击南越、筑长城。柏杨“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却破例赞秦始皇“做出了几乎比此后两千年大多数帝王所做的总和还要多的事”。 但这一系列大事,对于一个历经几百年战乱之后刚刚统一的国家来说,确实难以承受。史书描述其时“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惨不忍睹。如果说伐匈奴、击南越、筑长城出于无奈,那么造宫殿和骊山墓可以暂缓吧?超出实际能力的事,就难免用暴力实施了。最糟的是“焚书坑儒”,虽然坑儒存在很多争议,但就像《剑桥中国秦汉史》所说,“它使后世的文人对秦帝国产生了持久的反感”。 然而,秦始皇显然也有华丽转身。他认为“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所以从体制上挖掉了诸侯混战的根源。统一度量衡、凿灵渠都关系经济民生;收兵器铸乐器则极富象征意义。深入历史,还可以找到些耐人寻味的细节。秦始皇聘有70位学者,授以“博士”官衔;又为博士召2000多名学生,称“诸生”,并“尊赐甚厚”。这“博”与“诸”说明没什么独尊。2002年湖南龙山里耶出土的秦简表明:公元前214年被调派服徭役的12名犯罪男子,每日工资8钱,除去伙食费可余6钱。一天收入扣除伙食费可余3/4,这并不太像“劳改”。公元前215年北巡时,秦始皇令李斯代撰《碣石门辞》,其中有句:“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即使这不是现实写照,至少表明秦始皇有这样的理想,与儒家所追求的并不矛盾。可见秦始皇不是不想华丽转身,只不过没转成功,或者说没来得及转成功,就被贴上“暴君”的标签了。 从恩人变敌人 直到秦始皇死,秦朝局势比此前此后许多政权变易之时看起来更平稳。公元前210年上半年,秦始皇东巡至云梦祭虞舜,到会稽山祭大禹,眺望南方战场,也许还想继续南下呢,哪有半点土崩瓦解的迹象?然而,正如孟德斯鸠所说,“这种稳定并不是太平,它只是缄默而已。” 就在这时,秦始皇病倒,局势也随之如山而倒。大公子扶苏曾公然为儒生辩护,被逐边境督军,这是秦始皇犯的一个致命错误。但辞世前夕,秦始皇遗诏扶苏接班,说明他仍有转身之心。不想这重大时刻出了意外,大臣赵高与大将蒙恬之间有怨,赵高便篡改遗诏,赐扶苏与蒙恬死,而让另一个公子胡亥继位。至此,局势还不算最坏。胡亥少时跟赵高学法律,时年23岁。此时距陈胜揭竿而起还有整整一年时间,刘邦起兵更是在其后,胡亥仍有时间华丽转身。问题是胡亥根本没有此心。 在这里,姑且不抨击赵高、李斯之流,因为任何时候都有恶人。也不应抱怨六国后人复辟,给了你十几年时间,为什么还不能让他们“悦服”?如果没有陈胜带头,他们何曾有过反抗?关键是胡亥这不肖之子认贼为父,贪图享乐,像木偶一样任恶人摆布,一根筋错到死。 当时起义军势如破竹,火烧眉毛,胡亥、赵高、李斯之流还在那里内耗,直到赵高杀了李斯,胡亥终于意识到危险,怒责赵高。赵高怕了,逼胡亥自杀,拥立其侄子婴。子婴不是傻瓜,赵高派人请子婴去受玺即位,子婴称病。赵高信以为真,前往探望,一进门便被杀。 子婴也许不凡,但为时已晚。继位第46天,刘邦的军队即入咸阳。子婴不愿再连累百姓,放弃抵抗,向刘邦投降。强大无比的秦帝国仅存15年零47天。 说到底,还得追究秦始皇。由于他没能及时华丽转身,虽然干了一堆大事,但人心尽失。想想拓跋濬当时,年仅12岁,能有多少大智大勇,还不是靠左右大臣?可是,秦始皇遗诏被篡改之时,为什么没有其他人站出来阻止赵高、李斯,使胡亥这个年轻人悬崖勒马?胡亥娱乐至死,继续横征暴敛修阿房宫,而将各地越来越猛烈的内战误以为鼠窃狗偷。直到战火烧到距咸阳仅30公里的戏水,胡亥才如梦初醒,慌忙赦免骊山修墓的数十万刑徒,发给武器,鼓动他们拼死抵抗。这之前,那么多文官武将干什么去了?别忘了,陈胜、吴广们大都只是没经武装训练的农民,而官军十几年前曾横扫中原,军心民心都丢到哪里去了? 从折线转射线 如果将秦王朝的历史用线条描画出来,折线形最形象,上升线11年,下降线4年,顶端只有公元前210年一个点,飙升后如跳楼般坠落,如钢条戛然而断。 隋朝与之类似,但有所不同。581年杨坚受“禅让”开国立朝,结束南北朝乱局,随即华丽转身,被誉为“开皇之治”。604年杨坚去世,儿子杨广继位,说是弑父篡权,但没有影响大局稳定,完成大运河开发,完善科举制,拓展疆土,畅通“丝绸之路”,直到609年还一派升平景象。但随后发生突变,特别是征高丽陷入泥沼,老天爷又雪上加霜,山东、河南严重水灾,各地纷纷造反,仅文献确认的反叛组织就有200多个,官军根本应付不过来,直到618年被唐取代。609年是它的顶点。这说明仅有一个华丽转身的开国帝王还不够。刘彻曾为自己辩护:“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其实,历史上哪一个国家或者王朝不是“草创”?何况如范仲淹所说:“历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祸乱必生。”即使盛世,也无不隐藏着或多或少的问题。因此,即使开局转身得够华丽,也不可一劳永逸,还需要一个又一个的华丽转身,才可能形成足以抵御各种意外打击的“强韧性”。 汉唐宋明清与秦、隋等大不一样。唐朝前期有“贞观之治”“永徽之治”“武周之治”“开元盛世”,好比一节节火箭助推卫星升入太空,一口气兴盛137年。“安史之乱”后,相继有“元和中兴”“会昌中兴”“大中中兴”,又获得152年发展。明朝也如此,前期有“洪武之治”“永乐之治”“仁宣之治”,兴盛100余年,后期因为“弘治中兴”“隆庆之治”“万历中兴”又延续157年。如果画它们的历史轨迹,一个盛世就是一个波峰,整个王朝有数个波峰。将这些波峰的高点用曲线连起来,大致呈一个上升的弧线,如果把椭圆形圆心放置在一个坐标系的原点上,王朝上升的弧线就像第二象限中的弧线,大一些的王朝如同横放椭圆第二象限的弧线,小一些的如竖放椭圆第二象限的弧线,他们都绝不仅仅是一个折线。 谭宝信说历史上中国的疆界“像法国手风琴一样忽大忽小”,其实包括法国在内的其他国家也一样。在亚欧大陆的历史丛林里,除了古埃及、西罗马和东罗马、奥斯曼和汉唐等帝国那样的大树,多数时候的政权都是灌木或草丛。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不一样了。人类通过深刻反省,建立了一系列国际秩序与文明准则。从此,强国不能随意去灭一个穷弱小国。正是基于此,笔者畅想今后一个国家的历史轨迹可望由椭圆形变成“射线”。射线的特点是:一是只有一个端点和一个方向,二是不可度量。在世界相对和平的时代,只要保持执政定力,不断进取,完全可望让国家的历史在一个方向不可度量地、基本平稳地发展。 回顾秦亡的教训,就是要从前车之鉴中获取教训,更从中汲取力量,开创新的盛世。 (来源:学习时报网 2018-02-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