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则言语夸张的轶事不仅出现在作家岳南的《南渡北归》等关于民国的通俗读物中,还在微博等新媒体中频频露面,其影响不可谓不广。
这些虚假的民国名人轶事篇幅长短不一,有的只有三五句话,有的篇幅颇为可观,有的独立成篇,有的被镶嵌在各种真实的史料中,都带有浓厚的怀旧色彩,是制造者立足当下,将过去浪漫化的产物。所以对其辟谣非常必要,同时我们还需要对谣言背后的社会因素做充分的揭示。本文将借助怀旧(nostolgia)的相关理论,把这些轶事看成与当下的社会情绪和文化生态紧密相关的产物,分析其制造策略,只有这样才能窥探这些谣言背后体现出的怀旧情绪和历史反思与消费主义的复杂关系,才能发现其存在的深层次问题。
一、“民国热”:徘徊在反思与娱乐之间的怀旧
我们要讨论的民国名人轶事产生在“民国热”的潮流里,故有必要先分析“民国热”的产生。从《大宅门》《金粉世家》等民国影视剧的热播,到商务、开明等老出版社教科书的畅销;从陈丹青等人对“民国范儿”的高举,到新旧媒体对民国故事的反复书写,对民国的想象和缅怀近几年来“高烧不退”,似乎还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民国热”是怀旧的一种体现。在文化研究学者们的努力下,怀旧与当下的关系日益受到关注。怀旧不同于单纯的溯源与回忆,是一种积极的情感呈现,是通过回忆和回顾达成的情感付出。怀旧者通过对历史记忆的重构将过去理想化,以此达到新的目的。 由此观之, “民国热”所怀念的民国并非真实的历史存在。民国固然结束了帝制,为中国迅速走上现代化的道路提供了可能,但它的综合国力又是极弱的,中央政府缺乏全国性的整合与动员能力。所以,真实的民国是一个摩登与野蛮、上流与底层伴生的时代。而“民国热”则将民国塑造成一个虽然政治动荡,却充满人文精神和创造力的时期——大师辈出、精英涌现,个个都有着独立的人格和高贵的精神气质。“民国热”在相当程度上带有对历史的“演义”与美化成分,它屏蔽了底层的存在,把光鲜与腐朽伴生的年月涂改成了文人政要摇曳多姿、顾盼生情的黄金时代。
“民国热”是在近三十年来中国经济迅速发展,社会日益“去政治化”,传媒资本勃兴,消费主义盛行的环境中产生的。它的兴起不外乎以下两方面原因:
首先是“后革命”时代“去政治化”思潮的影响。近四十年来,随着革命话语影响的减弱,中国社会呈现出“去政治化”的趋向,一部分人开始以另一种视角评价现代中国的历史。“民国热”的助推者主要是中产阶级,包括知识分子、白领等精英阶层,其中鼓吹最有力的是陈丹青、张鸣、高晓松、袁腾飞等知识分子。这些文化精英具有较高的知识水平,并抱有中产阶级的政治理想,对于当下社会的种种问题,他们时常展开批评,希望获取话语权以影响公众。于是,他们选取曾经的“旧社会”——中华民国作为参照系,重新挖掘民国的价值,来反思当下社会的得失。正如史学家叶文心所说:尽管“民国怀旧浪潮未能完全捕捉那个时代的困难和困惑”,但确实“是一种反思的态度”。
其次是消费主义和大众媒体的推动。市场经济的发展带动了消费主义的兴起,娱乐和消费是怀旧的重要动力, “民国热”的升温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人们消费历史的热情。民国距今已有近 70年的历史,时间的跨度让“听白头宫女说前朝遗事”成为可能。民国遗事从尘封的历史中被打捞上来,成为大众消费的对象,老电影、旧照片中的光晕被当成历史的真实。名宦巨贾的成败起落,文人名媛的悲欢离合,极大满足了消费主义时代民众的好奇心;而《南方周末》《新周刊》等媒体的介入更是为怀旧提供了展示和传播的平台,无论是陈寅恪、吴宓、钱钟书等“神话”的制造,还是《最后的贵族》《伶人往事》等怀旧文字的传播,都离不开媒体的造势。消费主义和大众媒体的结合让“民国热”如虎添翼,放大了其影响,也增强了其娱乐性与消费性。
大众把民国作为怀旧对象,正是因为那个时代为人们提供了历史反思与娱乐消费的双重资源。在“民国热”的怀旧氛围中,我们能嗅到浓厚的政治批评气息,也能看到热潮背后的审美价值与猎奇色彩。正如陈丹青的这段话所说:
以我们的教育,民国的一切都是“旧社会”,这是大误解。相对人人梳辫子的大清,民国才是不折不扣的新中国。胡兰成的说法比较可喜而平实,他说:民国好比是“新做人家”,凡事初定,气象清新。你看所有民国老照片,虽是黑白的,陈旧的,沧桑岁月,可是细看进去,一本正经的天真淳朴。
反思与娱乐这两种因素深刻烙印在各类关于“民国热”的叙事中,也形塑了编造民国名人轶事的策略与逻辑。
二、虚构的轶事,真实的情绪
自诞生之日起,谣言就一直被作为“理想的伸张正义和发泄的工具” ,虚假的民国名人轶事之所以大规模产生,是因为这些故事表达了“后革命”时代一些中产阶级的情绪和政治观念。
首先是通过“翻案”质疑现代革命史的合理性。民国名人轶事主要集中在以下两种类型:第一类是政治人物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多为曾经被否定的政治人物,比如窃国大盗袁世凯,被视为“反动派”的蒋介石、宋美龄,军阀刘文辉,大地主刘文彩等。关于他们的轶事,很多是无中生有的编造和美化。比如,称袁世凯死前痛悔复辟,为自己写下“读书时少”的遗书和“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的挽联;再比如,称段祺瑞并非“三一八”惨案的主使者,相反事发后他赶到现场长跪不起,并以“终身食素”为自罚。 作为民国位阶最高、争议最大的人,蒋介石最常被编入故事,有的故事渲染蒋介石铁面无私,拒绝了同族子弟求官; 有的故事称赞其仁慈,称蒋介石放弃在新中国建国大典上轰炸天安门,是为了避免生灵涂炭。 一则名为《看当年蒋介石如何处置“非礼”宋美龄的那些士兵》的故事明显借鉴了“楚庄王绝缨之会”的叙事结构,虚构了一个名为“韩诚烈”的黄埔军人,称其在蒋宋二人检阅军队时,情不自禁摸了宋美龄的手,结果蒋宋二人不但没有处置他,还对他礼遇有加,使得韩诚烈自惭形秽,此后为民国立下汗马功劳。 在这些传奇故事中,蒋介石由“反革命”一跃被塑造成注重修身、夫妻恩爱、公而忘私、为国为民的儒家信徒。这些故事是对民国政治人物的再评价,试图发掘人物身上的正面价值,祛除原本加诸其身上的“成见”。
另一类常见的类型是文人故事。故事的主角主要是胡适、徐志摩、梁思成、林徽因等文化人,他们在民国有丰富的经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度被压制,较少被提起。故事中的文人、知识分子具有真性情、真知识,男的儒雅清高,女的浪漫灵慧,面对权威,他们敢于直言,面对苦难的乱世,他们又有追求真理的勇气。同时,故事又会强调这些特性不是天生的,是民国那个开放自由的时代赋予的。不同于上述政治人物的故事多是无中生有的编造,文人轶事往往是在一定事实基础上的演绎。比如,这则最早由高晓松在视频节目《晓说》中传播出去的梁思成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