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掷出石块的是一个少年。他站在熊熊的烈火中央,迎着隆隆驶来的怪兽。他的耳际轰响着的,是凄厉的风吼和烈火焚烧石头的声音。环绕的一切都尖锐、钝闷、灼烫而恐怖。怪兽挂着金属板的装甲,傲慢又野蛮,沿着街巷横冲直撞而来。石块在迸溅中粉碎,一切倾听都被挡在了背后。在这野兽轧碾之下,一切都变成了瓦砾,一切都化成了废墟,包括新世纪的精神,包括生存的希望。
少年从瓦砾里抓起一块石头,套上投石索,奋力朝那钢铁的野兽掷去。一声砰的声音迸响在金属板上,红色的火焰映照着他舞着投索的弱小身影。
大卫这个名字用阿拉伯语读,恰好就是他的名字达乌德。战争怪兽里跳出凶恶的军队,抓住了他。达乌德的手被一根窄细的白色硬塑料带子反绑,士兵们殴打着他,活活地折断了他的一条胳膊。
瓦砾堆里同时跳出十个少年,他们愤怒地用投石索、用弹弓、用赤手把石块投向毒焰和怪兽般的坦克。嘿嘿纷飞的石块撞在坦克的装甲板上,响起一片悲愤的声音。
——这不是文学的描写,这是完全的现实。硬塑料的窄带是最新的绑人工具,它比手铐更使人疼痛,比绳子绑得结实。揭露以色列军队折断投石少年手臂的行径及其法西斯心理的,是葡萄牙的著名作家萨拉马戈。《大侵人的前夜》一文介绍了他引起轩然大波的发言:
他的发言要旨是这样的:“折断参加Indifada的投石少年的手臂,就其精神而言,在犯罪一点上,可以与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相比较。 ”(日本,岩波书店,《世界》,二00二年六月号)
他冒险发言的原因,是因为他听见了石块传达的语言。他听懂了,并因良心的驱使不能回避。
使用石块难道能进行战争么?不,这不是战争手段,而是心情的传达。巴勒斯坦人用这样的语言,呼喊着公正,呼喊着最古典和最低限的良心。投石的语言超越了障壁唤起了良知和同情,也为非武装的民众反抗,做了痛苦而警醒的定义。
自从一九八七年巴勒斯坦人民第一次起义(Indifada)以来,这种达乌德一大卫式的象征行为,以及这种石块迎击坦克的声音就没有停止。孩子的石块不可能打败坦克,所以这是象征、这是一种语言表达而不是战争手段。孩子们的石块说出了巴勒斯坦民众抵抗的正当性。孩子们用石块说:我们没有武器。我们用石块呼喊。人们,你们听见了吗?
二
我的耳朵听见了他们的声音。有很多耳朵听见了这石头的诉说。这声音和这形式太富于象征意味了,我甚至觉得巴勒斯坦的少年们是在写作着一部诗篇。这诗篇因为使用了超越一切语言的语言,所以使一切诗人的作品都黯然失色。
象征和语言遇到的,是疯狂的野蛮主义。从二000年九月起,因沙龙对阿克萨清真寺的冒读掀起了第二次Indifada。石块同样竭力传达着这种弱者的语言,但是希望被坦克的履带一天天碾得粉碎。与肆虐的坦克唱和着,世界在肮脏地“看杀”。于是,绝望的石块,在悲愤的尽头变成了赴死。
有教养的知识分子说——这就不对了!这么一来不就是以暴易暴了吗?这种造成平民伤亡的行为,同样必须谴责!
这种批评是面对屠杀表演公允。其实天平早已倾斜坍倒,其实人们早已使用极限上的语言呼救。知识分子公允病的症状后面,藏着他们接受既成事实的妥协心理。说到底还是与强权为伍划算,所以他们佯做没听见石块的呼救。他们把一个绝望民族的利益,换了卑怯的自慰感觉;他们不肯说一句——占领是最大的恐怖主义,国家恐怖主义是最大的犯罪!
哀兵如同坐以待毙,投石的语言,被人们充耳不闻。那么只剩下投降或者殉死,再无他途可供选择。
石块在绝望的尽头,含着眼泪爆炸了。它一头撞上那战争的野兽,发出孤独的一响,然后被黑烟烈火吞没。
另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媒体在卑鄙地诱导。满足于自私的小康,人们习惯了白日的谎言。确实炸弹造成了伤亡。但是,以死为语言的人所实践的,同样不是战争行为而是语言的传达。他们企图用悲愤的一声轰响唤醒世界:我们只剩下了生命。人们,你们听见了吗?
我的耳朵听见了他们的声音。有很多耳朵听见了这石头的诉说。这声音和这形式太富于象征意味了,我甚至觉得巴勒斯坦的少年们是在写作着一部诗篇。这诗篇因为使用了超越一切语言的语言,所以使一切诗人的作品都黯然失色。
象征和语言遇到的,是疯狂的野蛮主义。从二000年九月起,因沙龙对阿克萨清真寺的冒读掀起了第二次Indifada。石块同样竭力传达着这种弱者的语言,但是希望被坦克的履带一天天碾得粉碎。与肆虐的坦克唱和着,世界在肮脏地“看杀”。于是,绝望的石块,在悲愤的尽头变成了赴死。
有教养的知识分子说——这就不对了!这么一来不就是以暴易暴了吗?这种造成平民伤亡的行为,同样必须谴责!
这种批评是面对屠杀表演公允。其实天平早已倾斜坍倒,其实人们早已使用极限上的语言呼救。知识分子公允病的症状后面,藏着他们接受既成事实的妥协心理。说到底还是与强权为伍划算,所以他们佯做没听见石块的呼救。他们把一个绝望民族的利益,换了卑怯的自慰感觉;他们不肯说一句——占领是最大的恐怖主义,国家恐怖主义是最大的犯罪!
哀兵如同坐以待毙,投石的语言,被人们充耳不闻。那么只剩下投降或者殉死,再无他途可供选择。
石块在绝望的尽头,含着眼泪爆炸了。它一头撞上那战争的野兽,发出孤独的一响,然后被黑烟烈火吞没。
另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媒体在卑鄙地诱导。满足于自私的小康,人们习惯了白日的谎言。确实炸弹造成了伤亡。但是,以死为语言的人所实践的,同样不是战争行为而是语言的传达。他们企图用悲愤的一声轰响唤醒世界:我们只剩下了生命。人们,你们听见了吗?
听见了石头的诉说的,是如萨拉马戈一样怀有正义感的人。即使生逢如此时代,他们也决心回答。
三
听见了石头的诉说的,是如萨拉马戈一样怀有正义感的人。即使生逢如此时代,他们也决心回答。
在纳粹屠杀犹太人最烈的时期,曾有一个日本外交官抗拒正与德国结盟的政府命令,为逃命的犹太人发放了离开欧洲的签证。他的遗嫣最近发表给沙龙的公开信,要求以色列从巴勒斯坦撤军。
应该让更多的人听见这位九十岁老妇的声音。她的公开信全文如下:
平成十四年(二OO二年)四月十一日
沙龙总理:
对以色列从巴勒斯坦撤退的要求
沙龙总理,切望无论如何,从巴勒斯坦做有勇气的撤退。并实施基于人道主义的政策,向中东和平作出努力。亡夫曾于一九四O年就任立陶宛代理领事。当时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屠杀,正激化得超绝想像。北欧小国立陶宛也曾有大量犹太人逃来,我至今难忘领事馆门前拥挤着的、为获取签证的人们那必死的表情。亡夫曾向本国外务省提出了发给签证的请求,却因日本正与德国结于同盟条约、并有诸端理由而被驳回。
但膨胀增多的难民的悲痛声音只见逐日高涨。亡夫于苦恼之极,在征得家庭全员赞同后,作出了“吾宁负日本政府,不能负神”、并发出签证的决断。他连日彻夜书写签证。我们不清楚发出的签证数量,只记着他在有限的些少时间里,不眠不休书写签证的情形。后来才听说有六千人获救。依出版社的强烈要求,《六千个生命签证》一书也在后日出版了。一九四五年五月,与德国的败战同时,我们一家被软禁于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郊外的俄国收容所,至一九四七年归国一直流离于各地的集中营。归国后外务省*迫亡夫辞职,并不顾及他早在战前便为国效力,而追究其发给犹太人签证的责任。亡失依外务省乏意退职。那以后原本寡言的他更加沉默,他觉得因良心判断而致使家庭连累,因此蒙着很大的心理负担。后来仰仗多方好意他才再获职业,总之生存下来。
他于一九八五年被以色列政府以援救犹太人生命的功绩授予“Yado Basiem”奖(诸国之正义者之奖),次年七月三日静静降下了人生的激动之幕,享年八十六岁。到亡夫的行为,是我一家的巨大荣耀。一生中能救出那样众多的生命,且被救助者后日又多肩负以、美政治乃至世界经济之重任,听闻这一切亦使我一家无比喜悦。
但是,今日之侵攻巴勒斯坦,无论其理由如何,都给我们带来了莫大的悲哀。不仅如此,每当想到惨死战祸者的遗族又蒙罩于难忍的悲痛之下,我们便无法不为——究竟亡夫那样写下签证好吗?抑或若没有写才好?——诸如这些而苦恼不已。
我今年已九十岁了。四个儿子中,三子晴生和长子弘树已经辞世。长年来,我和成为家长的次子千晓一起生活在乡下。我已经不可能再活很久了。惟一惦念的事情,只是培养能继承亡夫的“植根于人道主义的活动”的人。这是继承亡夫意志的我们的最后愿望。
去年末因不况,我们失去了长年住惯的家屋。或许人会觉得我们穷,但我们却永远抱着衫原千亩遗留的行为,怀着清高端正的自豪生存着。我们是幸福的,切勿对我们施与同情。
用不着为一个人,我们请人们关心的是“基十人道主义的活动”。请想想究竟还要让多少贵重生命在战争和自然破坏中死去,并切请在此刻,再次审度以色列的侵略带来的悲哀和损失的巨大。无疑,我相信武力之外还有解决之道。
致亲爱的沙龙总理
敬具
生命的签证财团会长 衫原幸子
日本衫原事务所代表 衫原千晓
联络:0466-48-8344(Fax)
URL:http:/www.hoops.livedoor/-sempol
(岩波书店《世界》,二00二年六月号)
人道已经是个愈来愈暧昧的命题。但是,外交官衫原千亩和九十高龄的衫原夫人提出了自己的标准。他们是崇高的人道大义的实践者。在犹太人受到非人道的追杀时,他们勇敢地反抗自己的国家,向弱者犹太人伸手救援。而当以色列对今日的弱者——巴勒斯坦人欺凌杀戮的时候,他们凛然地“基于人道”,再次打破了世界的可耻沉默。
萨拉马戈的发言,立即遭到了以色列的威胁。而面对着衫原千亩的遗耀和儿子的批判,面对着民族的救命恩人和他们的行为,那些指挥坦克去碾碎生命的人会怎样呢?
在世上一切高尚行为的面前,在奥斯维辛的死者与生者的面前,他们不能躲避——被孤立的刽子手的恐惧。
四
《东方主义》的作者E·赛义德曾经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弯下病弱的身体,拾起一块石头,朝以色列方向投了出去。他用这块石头,表达了对这象征语言的理解。他表示自己也要加人被侵占与被侮辱一方的行列,也要使用这种语言。
各自使用自己“石块的语言”的并不是少数。
在侵略的步伐加剧以后,一批批救援者出现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企图冲破卑鄙政客设置的“进程”,直接向被侵害的人们伸出救援之手。他们冲进一个个被蹂躏的地点,冲进伯利恒圣诞教堂,给蛮横的现场注入正义。
杂志上刊登着一张照片,是在被毁灭了的杰宁。一个刚刚抵达的欧洲妇女踩着瓦砾,背着背包,在一片惨景前,她终于失去了控制,不由锐声地尖叫起来。她只顾尖叫,说不出话来。
那尖声哭号的形象烙刻一样留在我的心里。她也没有语言。她的哭叫,用的是和投石少年一样的语言。
并不因为足够的诽谤和丑化,就能改变人的良心感受。九十岁老人的语言,嚎叫女人的语言,可能是最温和的、也是最深刻的语言。它们直击人心,敲响本质,它们和少年掷出的石块一样,都是绝望尽头的呼吁。
这个被媒体和文人炒作的“千禧”新世纪,它居然使那么多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并且使用了这样的语言! 二OO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巴勒斯坦诗人马赫穆特·达尔维什在”接待萨拉马戈一行的致词中说:
语言的名匠在血的雄辩面前不能修辞。所以,我们的语言和我们的权利一样单纯。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出生,我们属于这块土地。我们除了母亲的语言,没有其他的母语。而每当我们理解了这母亲之地拥有太多的历史和太多的先知的时候,我们也就理解了这里是复数主义的共享空间而不是地狱;理解了谁也不能独占土地、神和记忆。我们还知道了历史既不美丽也不优雅,但我们的任务,就是作为人,使历史更加人性化。因为我们自己就是这历史的、同时也是牺牲者的产物。(《大侵的前夜》,刊《世界》二OO二年六月号)
自我想他在用阿拉伯语娓娓道来的时候,这篇讲话一定非常动人。我感到它也许超出了诗人的水平,简直就是石头语言的原文。读着它,我仿佛看见一个巴勒斯坦的孩子,是达乌德或者达尔维什,他挺身站在黑烟滚滚的瓦砾上,迎着怪兽一般碾压而来的坦克。他迎着火光,全力投出了石块。野兽喷出火焰,他倒在燃烧的瓦砾里。从火中飞出了一只鸽子,衔着一块沾血的石块。
受难的石头的语言,淹没在疯狂的轰炸声和大规模杀伤性宣传媒体的哈噪中,微弱而无力。但毕竟,它唤起的良知,它种下的希望,会在下一个时代从废墟中发芽生长。毕竟,从未成年的孩子到九十岁的老人,我们也同时目击了最高尚的形象。
这是一个投石时代。萨拉马戈也好,衫原幸子也好,E·赛义德也好,那些冲进伯利恒圣诞教堂为难民送去几瓶水的救援者也好,那个踏上被夷为瓦砾的杰宁忍不住失声嚎哭的女人也好——他们都和投石的少年一样,只是在使用最后的语言。
在冷漠的沉默中,我倾听着,心里充满恐怖的感觉。我不愿聪明地避开更不愿表演公允, 我不能加人看杀的一翼。我清晰地听见了那声音,我要把它们翻译成汉语。我想竭尽微力回答对我的呼叫。我想让自己的文章也变成石块,掷向这无义的世界,并拯救自己的良心。
这是一个投石的时代,思想、文学、言论都被霸权恐怖主义的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悄无声息。一切有意味的语言都被迫变形了,就像战斗只能投石。今天是战士给人以启发的时代,因为他们的战斗并不为取胜;他们只为在火狱的烈焰中,用一己的生命,向人类发出最后的一声呼喊。
如果一场对决的目的并非为了取胜,如果一方的手段变形成了彻底的艺术;那么沉睡的良知就可能醒来。这样的启发惊心动魄,有了它,聋替的视听可能被疗救。真正的语言最终是不会混灭的,它超出了种族和宗教,诉说着人对公正和大同的梦想。会有一天,人们会为这投石的语言感动,他们会奋起谴责霸道,并悼念那些——留下了石头的遗言一去不返的死者。
等到毒人如洪水退去的时候,鸽子会再一次衔着橄榄枝飞来,像古老的圣经故事一样。烈火中涅渠的凤凰会在和平中再生,以摧人肺腑的声音,唤醒死去了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