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1月18日,作者在给翟玉忠先生的信中写道:“多年前一次访问巴黎,我在Marie Antoinette 死前的囚室里流连忘返,脑里不停的思索这无辜与革命的问题,遂有此文。”
“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当玛丽安妥妮特(Marie Antoinette) 不小心踩着断头台上行刑者的脚时,她有礼的向对方道歉,也是她三十七年短暂却充满遗憾生命里最后的语句。这短短的十一个字,却充足地解释了千古以来人类纷扰史上多少事件。
稚龄时期的玛丽安妥妮特贵为神圣罗马帝国(Holy Roman Empire) 的公主,美丽优雅而又多才。传说中有一次莫扎特(Amadeus Mozart) 在奥地利亚 (Austria)首府维也纳(Vienna)的宫庭里演奏会中不慎滑倒,玛丽安妥妮特伸手扶了一把,莫扎特一时惊为天人,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莫扎特的愿望当然是落空了,十四岁时的玛丽安妥妮特被送到法奥边界,在双方使节人员面前,全身被脱得寸缕无存,然后换上了法国服饰。这个政治婚姻,使她走上了到达巴黎市中心广场断头台的不归路。一七九三年十月,一个萧索秋日的早晨,玛丽安妥妮特坐在简陋露天的囚车上,先被游街示众,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昂首挺胸,大方,从容,无畏而优雅地走上断头台,真是好一个皇后!
法国大革命史,我无论怎么读,每当念到有关玛丽安妥妮特的章次时,心里总是兴起无辜的感觉,也无法挥去玛丽安妥妮特一个可怜女人的影子。
是因为玛丽安妥妮特的牺牲,成为祭品,才使法国大革命成为可能。巴黎的革命群众,需要一个鼓动革命的图腾,于是在种种匠心设计之下,玛丽安妥妮特被捏造成一个穷奢极侈,纵欲无度的,一个来自奥地利亚的「淫妇」,要为法国民间一切的疾苦负责。其实,玛丽安妥妮特除了年轻时,一如其它贵族,在凡尔赛宫(Versailles)中有样学样,过了几年浮华的生活外,她一生扮演的,只是一个有分寸的,相夫教子贤妻良母型的角色而已。「愿尔生生世世,毋生帝王家」,明末的崇祯皇帝不是说了吗?
早玛丽安妥妮特九个月上了断头台的法王路易十六,也带上一丝无辜的色采。当时巴黎人民革命干劲热火朝天,杀鸡儆猴,矫枉过正的事,当然是在意中。光是死在断头台上就有三四万人,这里面多得是罪不致于死的无辜者。法国大革命期间公开的无限制杀戮,当时欧洲议论纷纷,恰巧那为美国革命点燃火种,写公民通识(Common Sense),积极鼓吹公民不服从的汤马斯潘(Thomas Payne) 也在巴黎。他当时还力为巴黎群众暴力行为的正当性和必要性辩解,认为是必须之恶。可是当路易十六要被处死的消息一出,汤马斯潘却为路易十六呼吁求情,要革命群众刀下留人。
路易十六当年不惜拖垮法国财政来帮助美国的革命,且于最后关头以年轻的拉法叶(Marquis de La Fayette) 坐镇维吉尼亚州跟卢森堡(Comte de Rochambeau) 将军率法军伍仟牵制英军,于一七八一年约克郡(Yorktown)一战,一举而掌握美国革命的胜利,汤马斯潘于此是点滴在心的。可说没有路易十六,就没有美国革命的成功,就没有今天的美国,这话一点都不为过。路易十六没有想到的是,一七七六年美国革命的第十三年后,英国竟在帮助法国的革命里,报了一箭之仇。世事的变化,那是人所能预料得到的!
就事论事,路易十六不算是个坏君主,没有什么大过。比起当时欧洲各国的统治者,如俄国女皇西泽琳第二 (Catherine II) 跟英王乔治第三(George III)等,要良善得多。可他接手的法国,时政不修,民生困苦,形势迫人。因为肥硕之故,竟在断头台上受剉两次才身首分家,说得上一个惨字。她的妻子玛丽安妥妮特,妾身无罪,皇后其罪;既已丧夫,复被夺子(她八岁的爱子被捕,隔离关禁后被虐而死)。在监禁期间,又饱受身体与精神上的虐待,最后被以叛国罪速审速决,死于盛年,回想当年莫扎特惊艳的情景,不免令人有情何以堪之感。
法国大革命是千百年来法国人民被反动统治者压迫欺凌,被茶毒愚弄的愤起反击。法国人民为自身未来命运的解放而奋起,却产生了玛丽安妥妮特跟路易十六一家的悲剧,造就了玛丽安妥妮特本人跟许多死于断头台上的无辜者。但法国大革命却是呼应千百年来法国无数死于苛政压迫之下无辜人民灵魂的吶喊,这笔帐,我们究竟是要怎么算呢?
莎士比亚的悲剧里,无辜者的角色是必须的,如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里的朱丽叶;哈梦雷特(Hamlet)里的奥菲利亚(Ophelia); 奥特罗(Othello)里的蒂斯狄莫尼亚(Desdemona)等等。残忍跟狠毒也是必具的,如马可白(Macbeth)里杀死叛徒麦登华(Macdonwald),开膛破肚之外,还把头砍下来; 西泽大帝(Julius Caesar) 里,罗马议场内的刀刀见血和西泽的呻吟;理查德第三(King Richard III) 里白金汉大公(Duke of Buckingham)的血流五步,身首异处; 安奘尼斯(Titus Andronius)里那阿拉巴斯(Alarbus)惨不忍睹的血肉横飞跟断肢焚尸,等等等等!朋友们!听听莎士比亚笔下Andronius的诅咒吧:
"Vengeance is in my heart, death in my hand, blood and revenge are hammering in my head!"
就这一句,不禁要问,莎士比亚写错了吗?描写过当了吗?不,不是的!有心理疾病,要进神经病院了吗?不,不会的!英国还有为发扬莎士比亚文学的主题公园呢!莎士比亚如果活在法国大革命之后,他的悲剧作品必然地会多了一集,叫作「路易十六和玛丽安妥妮特(Louis XVI and Marie Antoinette)」,里边不说别的,那断头台上多姿多采,血红肉白的的风光定是少不了的。今天维吉尼亚理工学院的饱受欺凌的赵承熙君开枪之前,只不过沾了点莎士比亚的边,却被那无情而愚蠢的老师们串同治安机关,送入精神病院,这笔帐,我们究竟又要怎么算呢?
「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由得想起了少年赵承熙跟他的姊姊,那课堂里子弹出膛的挞挞响声,维吉尼亚理工学院事件被害者流出的泊泊热血,跟那古今中外死于专制压迫之下,一生饱受欺凌的无数哀哀弱者的魂灵。这世上各形各式的悲剧内容,或者各有不同,「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的声响,却是无所不在,在我耳旁历久不去!
玛丽安妥妮特没有想到的,她从容就死前的最后语句,竟给悲剧下了一个历古而弥新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