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实严重混乱根源于近代中国人文学术中大量鄙名和伪名的引入。什么是鄙名?就是强加给一般事物的鄙陋恶名。 南北朝子书《刘子》(其作者是刘昼还是刘勰,学者们一直争论不休,莫衷一是)有《鄙名篇》,专论鄙名之害。上面说:“是以古人制邑名子,必依善名名之,不善害于实矣……立名不善,身受其弊。”(《刘子·鄙名第十七》) 历史上最著名的鄙名当属今山东省新泰市石莱乡道泉峪村的“盗泉”,该村古时候也被称为“盗泉峪”。据《尸子》载,孔子曾路过这里,口渴了,也不饮用此泉的水,因为他厌恶该泉的名称。 “(孔子)过于盗泉 ,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尸子·卷下》)当地人也厌恶其名,1924年由本村乡绅刘德身和文人巩兆五将“盗”字改为道德的“道”字,“道泉峪”一名也沿用至今。 将鄙名加诸一眼泉水最多只会殃及一个小村庄,如果一个伟大的文明用太多的鄙名加以描述,结果将是灾难!今天学界正是按这种方式描述包括中华文明在内的东方文化的。 现代人文学术大多出现于19世纪,那时西方中心论如日中天,其理论核心是欧洲文明被想象为从希腊时代开始的进步过程,而东方则被想象为停滞不前的循环,只有通过西方“英雄救美人式”的拯救,东方文明才能走向进步,与西方一道走向更高级的文明形态。西方中心论为西方在经济政治上的侵略创造了巧妙的逻辑,是人类历史上为恶行正名最成功的意识形态工具之一。这种植根于西方学术基础的观念根深蒂固,影响到马克斯·韦伯这样伟大的学者,以至于进入21世纪的信息时代,中国的诸多学者依旧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英国谢菲尔德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高级讲师约翰·霍布森(John M Hobson)在其《西方文明的东方起源》中,罗列了西方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强加在东方文明身上的鄙名,他说: 在1700年至1850 年之间,欧洲人的想象把世界分裂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迫使世界分裂为两个对立的阵营:即西方和东方(或是“西方世界和其他”)。在这一新的观念中,西方被想象成优越于东方,这种虚构的贬低东方的观念,被作为理性的西方观念的对立面而确立下来。确切的说,西方被想象成天然具有独一无二的美德:理性、勤勉、高效、节俭、具有牺牲精神、自由民主、诚实、成熟、先进、富有独创性、积极向上、独立自主、进步和充满活力。然后,东方就成为与西方相对的“他者”:非理性、武断、懒惰、低效、放纵、糜乱、专制、腐败、不成熟、落后、缺乏独创性、消极、具有依赖性和停滞不变。也就是说,西方被赋予的一系列先进的特性,在东方则不存在。【1】 整体上西方形象男性化,积极充满活力的,而东方的形象则是女性化,消极无助停滞不前,这才有了东方学家所谓的亚洲“在消极地等待着波拿巴”之类描述。约翰·霍布森列出了诸多西方人强加在亚洲文明上的鄙名: 
上述鄙名从民族性格到政治文化,几乎无所不包,任何一个受过现代教授的人,都很难逃脱这些鄙名的洗脑。结果,不单在西方狭隘的世界史表述中忽视了东方的关键作用,更重要的,它使学界无视中华文明的伟大价值。有如孔子不愿接近盗泉一样,几乎很少有学者愿意沿中华文明的内在理路研究中国文化,他们研究中国文化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为证明这些鄙名的“政治正确”,或在这些鄙名“政治正确”的前提下从事研究。 如果抛弃强加给我们的诸多鄙名,我们也就打开了中华文明的大门——犹如古老神话中的宝库,其中蕴藏着人类精神世界最伟大的智慧。 除了鄙名,影响中华文明复兴的最大障碍是大量伪名的存在。什么是伪名?就是不以事实为根据,有名无实的虚假名号。 东汉学者徐干(171—217)《中论》论伪名的本质说:“名者,所以名实也,实立而名从之,非名立而实从之也。故长形立而名之曰长,短形立而名之曰短,非长短之名先立,而长短之形从之也。”(《中论·考伪第十一》) 为何当今中国有大量伪名存在?主要原因是近100多年来学人生硬比附西方而产生的概念误植。近年来学界普遍关注的是对西欧封建(feudal)和封建制度(feudalism)一词就是误植。 从西周甚至更早开始,中国就是一个政治上统一的国家,当时的封建诸侯只是有相当大自治权力的行政单位。自秦至今,中国实行郡县制,不存在西欧式的封建社会。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冯天瑜先生在《“封建”考论(第二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提要中,简述了“封建”一词演化的历史进程,对于我们理解当代中国学术中伪名的形成具有重要参考价值。他说: “封建”本义为“封土建国”“封爵建藩”。封建制的基本内涵是世袭、分权的领主经济、贵族政治,古来汉字文化圈诸国大体在此义上使用“封建”一名,并展开“封建论”。中国秦汉至明清社会主流离封建渐远,实行地主经济基础上的君主集权官僚政治。欧洲中世纪制度feudalism(封土封臣、采邑制)与中国的殷周封建制相近(当然也有区别,中国是“宗法封建”,西欧是“契约封建”),与日本中世及近世的公武二重制(“公”即公家,指皇室及公卿;“武”即武家,指幕府——笔者注)“酷似”,中国晚清、日本明治间遂以“封建”对译feudal。清末民初中国采用这一在汉外对译间形成的新名。五四时期,陈独秀忽略中日、中欧历史差异,引入西欧及日本近代化进程中的“反封建”命题,形成“封建=前近代=落后”的语用范式。20世纪20年代,共产国际文件以“半封建”指称现实中国。随后的中国社会史论战,把以专制集权和地主/自耕农经济为特征的秦汉至明清的两千余年纳入“封建时代”,以与西欧中世纪对应,“封建”概念泛化,既与本义脱钩,也同对译之英文术语feudal含义相左,且有悖于马克思、恩格斯的封建原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五种社会形态”说框架内的泛化封建观普被国中。注目中国史自身特点的学者曾质疑泛化封建观,提出救正“封建”概念误植的方案,本书沿此轨迹,强调“名辩”的重要性,考论“封建”,并试拟“制名以指实”等历史分期命名标准,建议秦至清主要时段社会形态的名目,宜以“宗法地主专制社会”更替“封建社会”;秦至清两千余年可简称“皇权时代”。【2】 不难看出,造成“封建”这一伪名的根本原因是:西欧有“feudalism”之名与实,中国学人引入“feudalism”之名,就胡乱找“实”,即徐干所谓的“名立而实从”,结果当然是名实的严重混乱。 冯先生的《“封建”考论》一书用力精深,问题是,秦至清行郡县制广为国人所接受,何必另外创造易与西方概念相混的新词,难道就是为冯先生所说的与国际接轨,“中外义通约”吗?且这些新词(“宗法地主专制社会”和“皇权时代”)皆为鄙名,根本不可能作到冯先生期望的“制名以指实”——按照他的说法:“命名需准确反映该阶段社会形态的实际,概括该时段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本质属性,达成‘名’与‘实’的统一、‘概念’与‘指称’的统一,此谓之‘制名以指实’,这是命名的基本准则。”【3】 由伪名变鄙名,有何意义!这样研究历史,名实不副,最终还是戴着欧洲中心论眼镜的中国! 如“封建制度”这样的伪名在学界实在太多,其中大多是唯西方观念是从,用中国本有概念附会西方学术概念造成的。 中国学者由于西学的强大压力,无意识地应用鄙名与伪名还可以理解。最不能容忍的是,一些学者混水摸鱼,用凭空臆造概念的方法骗取公众,这实在缺乏学术道德。社会学家、剧作家黄纪苏先生曾给笔者讲过这样一件事:他编辑《中国社会科学》英文版期间,翻译一篇谈中国文学的稿子,里面有“世界新质生存母体关怀倾向”一词,他当时就蒙了,还以为作者是从英文译过来的,赶快去问作者,得到的答案是,作者也是抄来的,意思就是“新生活”;据黄先生讲,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史学理论和文艺批评中这类“冒充西方”的现象比比皆是。 徐干曾经严厉地批判那些欺世盗名之徒说:“夫为名者,使真伪相冒,是非易位,而民有所化(指民众受到影响——笔者注),此邦家之大灾也。杀人者一人之害也,安可相比也?”(《中论·考伪第十一》) (选自《中国名学:中国古典逻辑体系及其时代意义》,该书可在京东、当当上买到;支持我们,欲购作者签名版请加微信:zhai20050718) 注释: 【1】约翰•霍布森:《西方文明的东方起源》,孙建党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第7—8页。 【2】冯天瑜:《“封建”考论》第二版提要,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 【3】冯天瑜:《“封建”考论》第二版,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60—461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