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起伏跌宕的全球化浪潮席卷之下,学术与思想的交流成为不可阻挡的趋势。西方哲学社会科学,作为西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近代以来逐渐传入中国,对中国学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然而,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体制化、系统性地引入西方哲学社会科学,并非简单的学术丰富,而可能对中国的文化根基、国家认同乃至政教之本产生颠覆作用。 一、唯科学主义的迷思与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的内在矛盾 “五四”时期,中国知识界在救亡图存的迫切心态下,大规模引入西方哲学社会科学,试图以“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改造中国社会。然而,这一时期的学术引进深受唯科学主义(scientism)思潮影响,即认为自然科学的方法是获取知识的唯一正确途径,哲学、艺术、历史、宗教、道德、经济、社会等研究皆应遵循科学法则。陈独秀的观点颇具代表性,1920年4月,他在《新青年》杂志上撰文指出:“社会科学是拿研究自然科学的方法,用在一切社会人事的学问上,像社会学、伦理学、历史学、法律学、经济学等,凡用自然科学方法来研究、说明的都算是科学;这乃是科学最大的效用。……我们的物质生活上需要科学,自不待言;就是精神生活离开科学也很危险。哲学虽不是抄集各种科学结果所能成的东西,但是不用科学的方法下手研究、说明的哲学,不知道是什么一种怪物!”【1】 这种唯科学主义的倾向,使学界对西方学术的整体认识存在严重偏差。西方自然科学固然成就斐然,但其方法论存在“科学盲点”——即否定直接经验,忽视人的意识、情感与道德。西方哲学社会科学模仿经典物理学的研究范式,试图将人类社会现象客体化、数理化,从而忽视了人的精神世界。例如,经济学以“理性人”假设为基础,却无法解释文化道德选择;社会学追求量化分析,却难以涵盖文化传统的深层影响。以人类为研究对象又否定人的本质特征,这种内在矛盾导致西方哲学社会科学日益走向过度数理化、去道德化和经院化,在解释复杂社会问题时显得力不从心。 相比之下,中国古典学术体系并未将客观与主观截然两分,而是强调“道始于情”,主张“人情以为田”(《礼记·礼运》)。先哲始终关注情感、道德与天地人伦的统一,如儒家强调“仁者爱人”,道家主张“道法自然”,皆以人与世界的整体性为出发点。在此意义上,中国古典学术体系避免了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的内在矛盾。 然而,在“五四”以来的激进反传统思潮下,学人未能充分认识本土学术的价值,反而被西方科学技术的刺眼光芒所蒙蔽,盲目追随西方学术范式,导致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主体性逐渐丧失。 二、西方学术的碎片化与中国大一统知识体系的冲突 自17世纪伽利略、笛卡尔以降,西方哲学形成“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将自然界划分为第一性质(如质量、运动等可量化属性)与第二性质(如颜色、味道等主观感受)。这种二分法推动了自然科学的发展,也使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由于远离人性本身,走向外物研究的分科化、碎片化。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等学科各自为政,彼此割裂,难以形成整体性认知。 这种分科化、碎片化的知识体系,与中国政教大一统国家要求的集成化、一体化学术格格不入。自秦汉以来,中国便形成了以经学为核心,诸子百家按社会功能相须为用的大统一知识体系。这里,经学不仅是学问,更是治国理政的根基。历代王朝皆以学校为施教之所,以大一统知识体系维系国家认同。如汉代“表彰六经”,唐代编纂《五经正义》,元代以后将四书五经作为科举考试用书,皆旨在通过学术体系塑造统一的国家意识形态。 进而言之,大一统中国是政教统一的命运共同体。除了政治军事上的统一,还要有学术教化、文化层面的统一——除了早期以革命理论立政,还要在新政权成立后整合经学经典立教。北京大学哲学系王锦民先生在谈到清代举全国之力编纂《四库全书》等大型图书,“文化层面再行统一天下”时写道:“中国历史上历代王朝建立之初,都有一个大规模的清理文化的行动,大多包括征集天下图籍、清点国家藏书以及编制目录这些方面的工作。这是一个政治宣示,一方面意味着国家从战争时期转入和平时期,崇武功转为尚文治;另一方面则意味着新政权是植根在传统文化上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和政治制度均皈依于三代以来的以儒家为核心的文化传统。”【2】 西方国家的认同主要依赖宗教(如基督教),而中国数千年来则依赖学术与教化。若我们否定以经学为核心的古典学术体系,转而全盘接受西方分科化的哲学社会科学,将使中国失去立国的教化基础。今日中国高校的学科设置、学术评价体系高度西化,哲学、历史、政治等学科皆按西方标准划分,导致学者囿于狭窄领域,难以贯通古今。这种学术碎片化趋势,不仅削弱了中国学术的整体性,更可能动摇国家认同的文化根基,消解人民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三、西方哲学社会科学内在的排他性及其对国本的威胁 近代西方哲学社会科学产生于殖民主义上升时期,其理论预设带有强烈的西方中心主义色彩。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将中国视为“停滞的帝国”,马克斯·韦伯认为儒家伦理阻碍资本主义发展,此类观点皆隐含文明等级论,即西方文明是先进的,其他文明是落后的。这种排他性思维使西方学术难以平等对待非西方知识体系。 所以,引入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绝非简单的丰富文化,同时潜藏着对本土学术体系的否定。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中国知识界在救亡压力下,全面批判传统学术,甚至提出“打倒孔家店”“全盘西化”等极端主张。胡适倡导“整理国故”,实则以西方方法论重新诠释中国经典;顾颉刚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质疑传统历史叙述。这些做法客观上导致学人对中国古典学术体系的自弃与自宫。 若我们继续盲目引入排他性的西方哲学社会科学,并以其主导学校教育,会引发严重后果。中国古典学术强调“以政统教、以教辅政”,“经世致用”,而西方社会科学基于近代资本主义历史实践,在学术自由、学术独立的口号下铸就了资本主义的坚实意识形态。中国强调学术一元,西方强调学术多元。西汉董仲舒认为学术思想上的一元是教化成功的前提条件,他说:“惟圣人能属万物于一,而系之元也。……是故《春秋》之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竟(竟,同境——笔者注)内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若体制上以西方学术取代中国本土学术,以多元代替一元,我们文脉相承的国家认同将被瓦解。 失去学术自主性的民族,终将成为别人理论的注脚和政治的附庸!站在文明存续的高度,我们必须认识到:西方哲学社会科学虽有其可取之处,但绝不能体系性照搬。未经批判吸纳的西学引入,不是学术繁荣的福音,而是文化精神上的自杀! 我们应重新审视古典学术的价值,如经学的“为万世立法”的功用、儒家的自然伦理思想等,并在批判吸收西方学术的基础上,形成真正适合中国国情的哲学社会科学——若西方某些学术合乎中国的政治、教化原则,我们当虚心引入学习;若中国某些学术只会空谈性理,死守注疏,我们则当尽力抛弃之。晚清重臣张之洞在1898年问世的《劝学篇》中指出,不必一言一行都要从圣贤经典中找到依据,但一定不能违背圣典大义。如果心与圣贤的心保持一致,所作所为合乎圣贤的规范,以孝、悌、忠、信作为修身德行,以尊重国家元首爱护普通民众作为政教的根本,即使早晨使用蒸汽机,晚上在铁路上行驶也不妨碍成为圣人的弟子。如果愚蠢懒惰没有志向,徒说空话不切实际,孤陋寡闻不知会通,傲慢自大不知改革,让国家覆灭,礼义灭绝,就算穿着华丽的衣冠,说话平静沉着,天天勤奋地为经典撰写注解,口口宣传人性与天理,后世的人也都将责骂他,说他是尧、舜、孔、孟的罪人!《劝学篇·会通第十三》:“不必尽索之于经文,而必无悖于经义。如其心圣人之心,行圣人之行,以孝弟忠信为德,以尊主庇民为政,虽朝运汔机(汔机,汔,通汽,汔机指蒸汽机——笔者注),夕驰铁路,无害为圣人之徒也。如其昏惰无志,空言无用,孤陋不通,傲很(很,通狠——笔者注)不改,坐使国家颠隮(隮,jī,坠落——笔者注),圣教灭绝,则虽弟佗(弟佗,形容服饰华丽——笔者注)其冠,衶禫(衶禫,指语言无味——笔者注)其辞,手注疏而口性理,天下万世皆将怨之詈(詈,lì,责骂——笔者注)之,曰此尧、舜、孔、孟之罪人而已矣。”【3】 唯有在不失自我的基础上,以我为主,容纳万流,方能取东西之精华,去东西之糟粕。返本开新,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大厦如磐石般屹立于中华文化的沃土之上! 注释: 【1】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收入《陈独秀著作选》第二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2】王锦民:《古典目录与国学源流》,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30页。 【3】张之洞:《劝学篇》,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317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