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ent.sina.com.cn 2004年01月11日09:09 东方网-文汇报
那是两千多年以前。
那是每日都有血拼的战国时代。
那是仿佛只有战场才是英雄用武之地的时代。
那是一种人被另一种人当作会说话的牲口的奴隶制社会。
就是在那个战国时代,那个奴隶社会,诸侯们为扩大疆域、争做“始皇帝”残酷血拼了近二百年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有两个会说话的牲口深夜里孕育着一场特殊的战争。这特殊的战争进行了四十年,直到他们战死在“疆场”。正是这场战争——后人们称之为“商鞅变法”的战争,将二百年来大英雄们一统天下的梦想实现了,中国出了个“始皇帝”。
这是一场起于用生命保卫生命的战斗,这是一次人的觉醒。在这场战斗中,会说话的牲口变成了人,一个大写的人,一个巨人,一个摧毁了奴隶制的巨人,一个一生尝尽了万箭穿心之痛楚、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瞬也不放弃的巨人。
这就是话剧《商鞅》雕琢出来的一个生命,从嗷嗷待哺开始的生命,从死亡中挣扎出来的生命。他就是姬娘称做亥儿的,以后被秦国君封为商君的人。
那是话剧,不是历史。
……
在那个黑沉沉的夜,一个罪奴用她的“乳汁”哺育着她的儿子。
“天要你死,可我要你活。”
“姬娘,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是奴隶,一个脸上刻了字的罪奴……我不甘心你一辈子和我一样为牛为马,哪怕上山为寇入海为盗也要成为一个自由之人。”
“你要我做强盗?我不。”
“难道你还能成为人上之人?难道你能翻天覆地、倒转乾坤吗?”这是压抑在姬娘心里、想也不敢想的企盼。
而商鞅说:“为什么不?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能成为人上之人?
为什么不能成为翻天覆地、倒转乾坤之人?
这就是商鞅的起点。
如果说姬娘的起点是为了亥儿能获得自由,而亥儿的起点却是对生命现状的一系列疑问。
“为什么巫让我死,我就必须死?”
“为什么你让他死,他就必须死?”
“为什么有些人天定为人上之人……有些人活着却像个畜生?”
“为什么?为什么……祖祖辈辈甘愿当畜生?”
他要保卫自己的生命了,他要扭转乾坤了。
为了成全亥儿,姬娘挖去了双目。
为了扭转乾坤,亥儿痛别姬娘。
为了造就自己,他忍辱在魏国陪公子读书、习法,一忍就是十五年。
为了达到目的,他忍痛割舍了红颜知己韩女,踏上了成为人上之人的征程。
为了能成为倒转乾坤之人。
为了施展才能,他去了秦国。他必须投靠一个识才用才的贤明君主。
他依附着秦孝公立下了大秦之新法——奖励耕织与垦荒、废除贵族世袭特权。
为了取信于民,他斩去了公子虔的左足。
为了扫除障碍,他将公孙贾刺字于面,削去了太祝官的须发……
为了秦孝公一统天下的理想,他跨上了征鞍一马当先。为此他获得了商君爵位,成为可以扭转乾坤之人。
秦国也因此由弱变强,为秦王朝统一天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秦国,弱小的秦国,被挤到边陲的秦国,建都咸阳,成了诸侯毕贺的大秦王朝。
秦国,被人鄙夷的秦国成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秦国。
他骑着马,拉满弓,用智慧和勇气完成了他扭转乾坤的目的。
秦国结束了奴隶制,他的姬娘也成了秦国的隶民。
这个为了成全儿子而挖去双目的母亲,和这个为了“扭转乾坤”而奋斗成功的儿子终于再相见了。儿子可以让母亲“随儿归都,共享荣华”了,这是人之常情,但却不能!因为你永远要预防从背后射来的箭弩,中国人习惯称它做暗箭!几千年的习惯,至今亦然。
就在秦国的大旗灿烂招展的时候,他们母子再次痛别,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为了“那一天”的到来,商鞅开始了一场新的征战,朝着背后的箭弩。
商鞅从一个任人宰割的奴隶,成为自由之人、人上之人。继而成为一个倒转乾坤之人,他不得不承受着暗箭的威胁,他要达到目的。来不及左顾右盼,那么就只好承受着——那是个“一马当先,万马踏伐”的时代。
难怪当姬娘与商鞅在末路相逢时要高喊:“这就是我的儿子商鞅,为你们秦国变法的商鞅,你们为他说句公道话吧。”
谁能为他说句公道话?只有射来的箭弩!
姬娘高喊:“你们这些愚人……”
真是像一万支箭弩戳穿了胸膛啊!
商鞅是五马分尸的吗?倘或是五牛分尸?未可知。这是书上写出来的,是那些叫《史记》或别的什么叫史书的书。读过些书的多数人在孩子时就已知晓,我也是。那是教科书上写出来教给我们的,大约在小学五年级就知道了。出土文物中找不到,考古学家没有发现。即或距商鞅几百年之后的《史记》上写的是真实,那也是人,驱赶着不通人性的牲口撕裂了一具尸体。所有的历史都是现代史。太史公何以对商鞅存如此深的偏见?竟说他“天资刻薄”。而我则不想在舞台上书写他因“天资刻薄”而活该遭五马分尸。剧场里的历史不是历史,它是经过创作者筛选过的历史剧,正像历史书中的历史也是经过某一个史学家为了某一个时代的目的而写的。
为了当代的目的,为了我所经历过的种种,我要在剧场里建造当代需要的历史精神和需要批判的腐朽传统。
因商鞅变法而使秦国强大。
因商鞅变法而结束了奴隶制社会。
因商鞅变法而为秦始皇统一天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而他却在他所依附的秦孝公驾崩之后被太子驷杀掉。
“商鞅之法不可不行,商鞅之人不可不除。”这是为什么?这台词让我感到万箭穿心之痛。我要将这个痛楚延续到他生命终结之时,我不愿用五马分尸的特技稀释了万箭穿心的痛楚。我的创作冲动聚焦在一点:“商鞅死之日,秦人乐之时。”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改变了整个时代的秦人被一群秦国的“愚民”万箭穿心而死?这是民族的悲剧,这是腐朽的传统性格制造的悲剧。不是,也不该是商鞅“天资刻薄”的性格悲剧。也许他真的像太史公描写的那样“刻薄”而且是一出生就“刻薄”,那也是天造就了一个刻薄的人,为的是摧毁那刻薄的世界!
他何尝不想学赵博士那样“知白守黑,和光同尘,激流勇退。”悉心梳理自己的羽毛,可以像孔雀那样在人前展示自己美丽的尾巴。而他是要做鲲鹏的,在他振翅高飞的时候还来得及顾及自己的羽毛吗?还是景监说得好:“国如此,民如此,他也不得不如此啊。”
当然,传播了两千多年的那五匹马或牛我不能不用,我只想要那马或牛成为亥儿走向商君的生命历程中威胁他生命和意志的象征。当然最后我还是选择了马,因为“牛”是我们民族敦厚、勤恳的象征,因为马还可以是一马当先的象征,万马踏伐的象征,五马分尸的象征。最根本动机是我不能仅仅以评判的态度对待剧中人商鞅的功过分配。
在两千多年以后的今天,在我们全民族经历着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变革的时代,我需要呼唤巨人精神,需要呼唤坚强的意志,需要呼唤舍弃的勇气。仅仅从两个会说话的畜生的第一次对白,就给我的内心注入了巨人精神和勇气的种子,以至他们为了那个巨大的目的而做的一切巨人般的极致,包含了那巨人般的舍弃,直到他们母子在末路相逢之时那一份超然洒脱。
当我在兵马俑墓道中感受那秦人之气时,仿佛看到了商鞅,那为始皇帝奠定了强大基础的商鞅和他的兵马俑。我仿佛看到了商鞅驾驭着他的五驾之车连同他的鲜血和姬娘的乳汁一同泼洒在始皇帝的宝座之下。
嗨,哪里有五驾之车?古代只有四驾之车,只有一车套四马谓之“驷”,驷公子之“驷”,写到这里我突然笑了,那驷公子可能就因为他的父王赐给商鞅五驾之车而感到战栗,他不愿在他的驷车前有一匹“商鞅”给他驾辕。因此一登基便下令杀商鞅,“秦惠文王即位后杀商鞅,新法不变。”真是可笑、可悲。不过他倒也是一个善战善谋之人。
谁让史书中框定了“五马分尸”的典故呢?那就让观众从商鞅一驾之车到五驾之车的演变中解读他和五匹马的缘分吧。让他一步步驾驭着一驾之车、三驾之车、五驾之车超负荷地、惊恐地、顽固地完成他对苍天的告白,走到了人生尽头……在英雄末路之时,他被万箭穿心而死。
“太阳落山了,
太岁星又将升起来,
黑暗又将这大地笼罩。
这四野的烈火在熊熊地燃烧,
将这八百里秦川照亮。
这火焰是我亲手将它点燃,
而我却在这烈焰中化为灰烬。”
有人说我太爱商鞅,不,是我更加痛惜我们的民族为何这般愚昧过?包括我们自己。我们何尝没有经历过万箭穿心的痛楚,又何尝没有做过愚民……仅仅只有二十年的“痛别往昔”啊。
让那该诅咒的万箭穿心的时代永远地关闭吧。
让我们在那一张惨烈的面具面前,在那个历史的瞬间反省一下吧。
别了,万箭穿心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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