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简三中有《彭祖》一篇,由于不见于传世文献,故而研究者尚少(相对于其他各篇来说)。笔者曾在李零先生文字考释的基础上,对《彭祖》的文字考释作过补充[1],然对本篇的性质并没有涉及。今不揣浅陋,欲试为之,敬请方家指正。
一、《彭祖》篇释文
《彭祖》篇的释文,整理者李零先生已考释清楚,学界的讨论也只是极个别文字[2]。兹将释文整理于下,简序、标点略作变动[3]。由于电脑书写,释文改为通行字,通假字直接读破,重文符号迳作重文。
耈老問于彭祖曰:“耈氏慹心不忘,受命永長。臣何藝何行,而與於朕身,而謐于帝嘗。”彭祖曰:“休哉,乃將多問因由,乃不失度。彼天之道,唯亙【1】言:天地與人,若經與緯,若表與裏。”問:“三去其二,豈若已?”彭祖曰:“吁,汝孳孳布問,余告汝人倫。”曰:“戒之毋驕,慎終保勞。大匡之要,戁易言欠欲。余[告汝]【2】……父子兄弟。五紀必周,雖貧必修。五紀不工,雖富必失。余告汝,禍……【5】……囗,不知所終。”耈老曰:“眊眊余朕孳,未則于天,敢問爲人?”彭祖曰……【3】既躋於天,又墜於淵。夫子之德登矣,何其宗。故君之愿,良…【4】…之謀不可行,怵惕之心不可長,遠慮用素,心白身釋。余告汝,咎【6】囗者不以,多懋者多憂,惻者自惻也 。”彭祖曰:“一命一修,是謂益愈。一命三修,是謂自厚。三命四修, 是謂百姓之主。一命一月襄 ,是謂遭殃。一命三[月襄]【7】是謂不長。三命四月襄,是謂絕綴。毋抽富,毋抲賢,毋向梪。”耈老再拜稽首曰:“朕孳不敏,既得聞道,恐弗能守。”【8】
二、《彭祖》篇的译文
耈老向彭祖问道:“句氏对上帝的敬畏之心不敢忘怀,故能长久地领受天命。我有何德何能,得到了上天对我的关爱,谨慎恭敬地实行祭祀?”彭祖说道:“很好呀,你应该多问一些原因,这样才不会失去常规。天道,就如人们常说的一样,天、地与人的关系,就像经线与纬线,外部与内在一样,是不能割弃的。” 耈老问道:“天、地、人三者之间舍去天和地,难道可以吗?”彭祖回答道:“噫,你孜孜不倦地询问,我就给你讲述做人的伦理。”又说:“提高警惕、不要骄傲,始终谨慎、保持勤劳,要明白‘大匡’的纲要,无论难境、顺境都要克制自己的欲望。我告诉你……父子兄弟。五伦关系达到和谐,虽然贫穷也能得到善果,五伦关系未处理好,虽是富贵也会丧失。我告诉你,灾祸……不知道有所终结。”耈老说:“朕孳昏愦,没有才能效法上天,哪敢询问做人的道理呢?”彭祖说:“……既能登升到天际,又能下落入深渊。这样的人的德行就很高了,又推崇什么呢。所以,你谦恭……图谋不可施行,戒惧防备的心思不能滋长,长远的思虑要出自本性,心地纯洁、身体放松。我告诉你,仇视…的人不可以,十分勤勉的人总有许多担忧,悲伤的人内心常是自我忧伤。”彭祖又进一步说道:“受到爵位赏赐而一再儆戒自己,可以说是更加贤良;受到衣服赏赐而再三儆戒自己,可以说是自我加深德行;受到车马赏赐而多次儆戒自己,可以说能做百姓的君主。相反,受到爵位赏赐而一再自大自满,可以说要遭受祸殃;受到衣服赏赐而再三自大自傲,可以说生命活不长久;受到车马赏赐而多次狂妄自傲,可以说能使后嗣子孙断绝。不要炫耀自己的富有,不要扼杀贤能之人,不要崇尚美食享乐。” 耈老点头答谢道:“我不是一个聪慧的人,既然得到了你的指教,恐怕不能很好地遵守。”
三、对《彭祖》篇的分析
通观《彭祖》全篇,人物有二,一为耈老,一为彭祖,耈老问,彭祖答。耈老,文献无征,然在长沙马王堆帛书的《十问》中却有耈老向商帝盘庚传授“食阴炼脧”之法的记载,其文曰:帝盘庚问于耇老曰:“闻子接阴以为强,吸天之精,以为寿长,吾将何处而道可行?”耇老答曰:“君必贵夫与身俱生而先身老者,弱者使之强,短者使长,贫者使多粮。其事壹虚壹实,治之有节:一曰垂肢,直脊,挠尻;二曰疏股,动阴,缩州,三曰合睫毋听,吸气以充;四曰含其五味,饮夫泉英;五曰精皆上,吸其大明。至五而止,精神日怡。”耇老接阴食神气之道。这说明耈老懂得道家方仙派的房中术,为一长寿者。彭祖,在《列仙传》、《神仙传》中记载,其懂得采阴补阳,为一长寿者,活有七、八百岁。《列子•力命》:“彭祖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楚辞•天問》:“(彭铿)受寿永长,夫何久长?”然《国语•郑语》载:“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彭姓彭祖、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大戴礼记•帝系》也载:“吴回氏产陆终。陆终氏娶于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谓之女嬇氏,产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启其左肋,六人出焉。……其三曰籛,是为彭祖;其四曰莱言,是为云郐人;……彭祖者,彭氏也。云郐人者,郑氏也。曹姓者,邾氏也。季连者,楚氏也。” 可见彭祖为“祝融八姓”或“陆终六子”之一,应是从祝融部落分裂出来的一支部族,封于“大彭”,号彭祖。因历代以彭祖为名号,故后世把彭祖当作了一个人,认为其长生不老。
首先,耈老问彭祖,句氏是凭什么德行而长久地“受命”?受命,即“领受天命”。古人认为天是一种具有善恶意识和赏罚意志的至上神格,具有道德倾向,可以根据人事顺逆决定并施行灾祥祸福,所以人事要遵从天命,不能逆天而行。但人事行善积德,可以改变天命,这是天人相与的思想。如《尚书•商书•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孔子集语·六艺下》:“大哉天命!善不可不传于子孙,是以富贵无常。不如是,则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何以劝勉。”可见,“天命”观应是儒家的思想。针对这个问题。彭祖没有直接回答,而讲天道与人的关系。天道,古人认为是有意识支配人类命运的天神意志。在儒家那儿,天被赋予了道德属性,是人世理想道德和伦理规范的生成根源所在,人类的一切美好理想与行为被看成“天道”所与。如《尚书•大禹谟》:“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尚书•仲虺之诰》:“钦崇天道,永保天命”。而在道家那儿,天即“道”,道是万物的本原,其本性表现为“自然无为”,故天道即为“自然无为”。如《老子•25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37章》:“道恒无为而无不为”。黄老之学继承了老子的“道”论,并引入到政治领域,与人事相联系,同时,又借鉴吸收了儒家的仁、礼等思想,认为其为“道”在人事中的具体表现。如《吕氏春秋•圜道》说:“天道圜,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所以,天道寓意于人事中,“若经与纬,若表与里”。
其次,面对耈老去掉天地,只问人事的问话,彭祖认为在人事中,人伦非常重要,因为“五纪必周,虽贫必修。五纪不工,虽富必失”(简5)。人伦,中国古代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应当遵守的行为准则。《孟子•滕文公上》:“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主要是儒家的伦理道德。在黄老之学中,也非常强调人伦,如《慎子•逸文》:“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文子•上礼》:“中受人事以制礼乐,行仁义之道以治人伦,列金木水火土之性以立父子之亲而成家,听五音清浊六律相生之数以立君臣之义而成国,察四时孟仲季之序以立长幼之节而成官”,但“人伦”产生于“道”,“得道即举,失道即废。”五纪,《尚书·洪范》所论的“五纪: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有学者认为“五纪”非此,而应是《庄子·盗跖》中“子张”所说的“五纪”,五纪即五伦[4]。五伦,即人所处的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五者之间的关系。从文中彭祖所要讲的人伦及“父子兄弟”之句来看,其说可从。此外,还有“大匡”之要 。大匡,《逸周书》、《管子》中都有“大匡”篇,郭老认为“匡”乃“簿”的假借,《大匡》是指二尺四寸长的简书,为齐国官书[5]。黄怀信认为“匡”是“筐”的本字,有“方正、端正”义,可引申为“辅助、辅相”,其记事在先,制作较早者为“大”,编在前面[6]。张固也认为“匡”有“匡正、匡救、匡扶”义,故“匡”与“正”有很多义项相同,而《管子》中“正”有“正天下、正国、正民”三个政治层次,所以“匡”也有大、中、小的区别,“大匡”就是“正天下”[7]。按:以上诸说,张固也先生之说较为有理,可从。《文子•上仁》:“古者,修道德即正天下,修仁义即正一国,修礼智即正一乡。德厚者大,德薄者小。”可见,“大匡”即是“修道德”,从《逸周书》篇11的“大匡”篇来看,是说文王在程遇到三年大旱而修德政,意为“匡正君王的物欲,与民休养生息。”对照西汉初期的政治来看,可知,“大匡”正是黄老之学思想。
接着,彭祖就具体阐述了“为人”之道。“为人”之道,是指“做人的道理”,《中庸》:“仁者,人也”。《孟子•尽心下》:“仁也者,人也”。朱熹解释道:“仁者,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也”(《孟子集注》卷14)。 这也就是说“做人的道理”就是“仁道”,是人之为人的终极价值之所在。郭店简《语丛一》第一一简记道:“仁生于人”,离开了“仁道”,人就不成其为人了。《文子•上礼》亦载:“行仁义之道以治人伦”,可见,黄老之学认为处理人伦关系也要用“仁道”,行“仁道”则要“治身”,因为身治才能天下治,《吕氏春秋•先己》说:“昔者先圣成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执一》也说:“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为家为。家为而国为,国为而天下为。”黄老之学的“治身”与儒家的“修身”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就是说,“为人”就是“治身”。简6的“…… 之谋不可行,怵惕之心不可長,遠慮用素,心白身釋”与简8的“毋抲贤”是叫人不要有害人防人之心;简7的“多懋者多忧,恻者自恻也”与简8的“毋抽富,…毋向梪”是叫人抱朴守素,少私寡欲。《老子•12章》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19章》也云:“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 简7、简8的“一命一修,是謂益愈。一命三修,是謂自厚。三命四修,是謂百姓之主。一命一月襄 ,是謂遭殃。一命三月襄,是謂不長。三命四月襄,是謂絕缀”是说人们即使在受到君王奖赏时,也要自律知足,不要自满多欲。《老子•44章》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老子•46章》云:“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可见,从“为人”的具体做法来看,明显具有道家的视素保朴、少私寡欲、处卑安下、知足不争的思想。
然我们又从前面的一些词语概念分析来看,《彭祖》篇无疑也有一些儒家的观念,如“人伦”等。因此,可以说《彭祖》是融儒道思想于一炉的。
四、《彭祖》篇为黄老之学的作品
一般地认为,道儒两家互相排斥 、对立。从传世的《老子》看,确实如此,具有明显的批儒倾向。如《老子•5章》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明显批判儒家的仁政;《老子•38章》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明显是批判儒家的仁、义、礼的。然而,郭店楚简《老子》甲、乙、丙三种的出现,却使学术界对儒道两家关系的认识产生了分歧,因为郭店《老子》的内容并不批儒,并不排斥仁、义、礼。因此,一些学者认为早期儒道两家并不对立[8],也有学者认为儒家与道家庄周学派是对立的,与道家稷下学派不对立,郭店《老子》是稷下道家的摘抄本。[9]
稷下道家,又称“黄老道家”,或“黄老之学”。此学派兴起于齐国的稷下学宫,据《史记•孟荀列传》记载,代表人物有慎到、田駢、接子、环渊等,“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旨意”而著书立说。其学派的主要特点表现为继承发展了《老子》的“道”,认为“道”是宇宙的本体、万物的本原,在此基础上,“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10],吸收融合各家各派的思想,“非循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11],并把“自然无为”发展为“无为而无不为”,变人生的消极出世为人生的积极入世[12]。可见,黄老之学并不批判儒家,相反还吸收融合了儒家的“人伦”思想。
战国时期,我国学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到中后期,各家各派在交流中互相借鉴吸收,出现了文化整和的趋势,因此,“黄老之学”就应运而生了。楚国是道家的发源地,但并不独守于道家,对其他各家学派也开放、吸收。因此,各家学派在楚国都能找到应有的地位。环渊就是楚人,著有《上下篇》,在《汉书•艺文志》中著录有“《蜎子》十三篇”班固自注道:“名渊,楚人,老子弟子。”郭沫若考证后认为,蜎渊就是环渊,并还有范蜎、范擐、便蜎、玄渊等异名[13]。更有甚者,有学者认为《管子》中的《水地》篇是环渊的作品[14]。又据《战国策•楚策二》记载,慎到做过楚襄王的老师,策划其归国即位,故而有学者认为郭店1号楚墓是慎到的墓[15]。这些学者对黄老之学在楚国的传播无疑是起了重要的作用,有可能形成黄老之学的南方流派,1973年,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四篇古佚书《经法》、《十六经》、《称》和《道原》(总称为《黄帝四经》或《黄老帛书》),学术界一致意见,认为是黄老之学的作品,虽然对其成书时期和地域尚存在着争论[16],但楚国十分流行黄老之学则是比较肯定的。所以,我们不排除出土的楚简中也有黄老之学的作品。《彭祖》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黄老之称,始见于《史记》,如《老子韩非列传》中记载,“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等。黄是指黄帝,老指老子,《论衡•自然》云:“贤之纯者,黄老是也。黄者,黄帝也;老者,老子也”。然在战国时期,已有伪托的黄帝书流传。当时,各家为了在论战中处于有利的地位,纷纷打出远古帝王的招牌,以壮声势。如儒家“祖述尧舜”,墨家也声称自己的学说是“禹之道”,农家也自称是“神农之言”,因此,道家就打出了黄帝,伪托黄帝来阐述、发扬、改造老子之言,遂成道家黄老学派。彭祖、耈老也是如此成为道家人物。汉武帝之后,黄老之学逐渐失势,流传于民间,并与神仙方术思想结合,形成道家方仙派,后演变为道教,彭祖也就成为神仙了。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楚学研究所)
注释:
[1] 赵炳清:《上博简三《彭祖》补释》,简帛研究网,2005年1月26日
[2] 黄人二、林志鹏:《上博藏简第三册彭祖试探》,载简帛研究网2004年4月29日。李锐《彭祖补释》,见简帛研究网2004年4月19日。杨泽生:《上博竹书第三册零释》,见简帛研究网2004年4月29日。黄锡全:《读<上博战国楚竹书(三)>札记数则》,见简帛研究网。孟蓬生:《彭祖》字义疏证,见简帛研究网
[3]拙文《上博简三〈彭祖〉释解》,《江汉考古》待刊稿
[4]李锐《彭祖补释》,见简帛研究网2004年4月19日。
[5] 郭沫若:《管子集校》,《郭沫若全集•历史卷》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
[6]黄怀信:《试说〈管子〉“三匡”命名之故》,《西北大学学报》(哲社),1997年第2期。
[7]张固也:《论〈管子〉“三匡”命名分篇之义》,《烟台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4期。
[8]参见郭沂《楚简<老子>与老子公案》,载《中国哲学》第二十辑。
[9]黄钊:《竹简〈老子〉应为稷下道家传本的摘抄本》,《中州学刊》,2000年第1期。
[10]《史记•太史公自序》“论六家之要指”。
[11]《淮南子•要略》。
[12]参见熊铁基:《秦汉新道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
[13]郭沫若:《老聃、关尹、环渊》,《郭沫若全集历史卷》第1卷,第542页,人民出版社,1984年。
[14]徐文武:《楚国思想史》,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30页。
[15]李裕民:《郭店楚墓的年代与墓主新探》,《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0年第3期。
[16] 关于《黄帝四经》或《黄老帛书》的成书年代,学术界有战国中期以前、战国中期、战国末期、秦汉之际等观点;关于其成书地域,则有楚国说、齐国说、越国说和郑国说。可参看张增田先生《〈黄老帛书〉研究综述》(《安徽大学学报》哲社版,200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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