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中国封建历史,从头到尾,贯穿着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不断强化的进程,这是历史基本事实。此外还应有几点认识:一方面,君主专制的形式多种多样,并不都是秦始皇、明太祖式的;另一方面,在有的时期,有的方面,君主专制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约束和削弱,从而制约着皇权无限制膨胀,修正着封建体制使在正常轨道上运行。现以宋代为例,对历史的这一副线侧流试作揭示。
一、背景:激进思潮的隐现
唐末五代是一个激烈动荡的历史时期。军阀混战,纲常败坏,饱受苦难的广大人民对走马灯似的政权更迭,已司空见惯。他们的思想意识不可避免地会发生变化:君主并不那么神圣,并不是社会和历史的惟一。正如安重荣所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注:《旧五代史》卷98《安重荣传》。)入宋以来,虽政权稳定,但封建剥削压迫并没有减轻,尤其是均田制破坏后,田制不立,不抑兼并,土地私有化愈演愈烈;加以士族门阀制度荡然无存,人们的社会角色不再固定,黎民百姓强化了自我、自立意识。
宋仁宗时的一个初冬,开封一带喜获丰收,到处是安乐景象。宋祁来到野外观赏,见到一位老农便上前作揖并问道:“丈人甚苦暴露,勤且至矣!虽然,有秋之时,少则百囷,大则万箱,或者其天幸然?其帝力然?”老农大笑之后,说了一段令人惊骇的话:
何言之鄙也!子未知农事矣!夫春膏之烝,夏阳之暴,我且踦跂竭作,杨芟捽中,以趋天泽;秋气含收,冬物盖藏,我又州处不迁,丞屋除田,以复地力。今日之获,自我得之,胡幸而天也!且我俯有拾,仰有取,合锄以时,衰征以期,阜乎财求,明乎实利,吏不能夺吾时,官不能暴吾余,今日乐之,自我享之,胡力而帝也!吾春秋高,阅天下事多矣,未始见不昏作而邀天幸,不勉强以希帝力也!(注:《景文宋公集》卷98《录田父语》。)
言毕,竟扬长而去。
在中国古代史中,像这样珍贵的史料是罕见的。一个天子脚下的普通农民,在正常环境中,面对朝廷高官,随口道出如此有条理、无所顾忌而深刻的言论,简直可以视为宋代农民的宣言。其意义有以下几点:(1)老农先是嘲笑,劈头一句即斥责宋祁提问的观念太鄙陋;接着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不懂农事;义正辞严地批驳之后转身而去,显出不屑与之深谈的神气。哪里是农民应答官员,简直是老人教训后生!(2)老农认为获得丰收完全是自己辛勤劳动的结果,根本不是上天的恩赐,也与皇帝无关;(3)由此看出农民不畏权贵,不迷信上天,不崇敬皇帝,也就是说,所谓至高无上的天和皇帝与他们的幸福并无关系,一切靠自己争取;(4)反映了农民大无畏的精神及充满自信、自强、自尊。这位社会底层农民思想的言论,代表了宋代历史条件下广大农民的新观念,无疑是反正统、反封建的,可以说是一丝激进思潮的曙光。
更有甚者,在南宋初年的江西赣州,我们还发现平民百姓公开谴责皇帝的言行。庄绰路过赣州时,派吏卒购买日常用品,但当地人说他们所带的钱为宋徽宗时铸造,“是上皇无道钱,此中不使!”(注:《鸡肋编》卷下。)将宋徽宗视为无道之君,拒不使用带其年号的货币,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昏君的不满和蔑视。至于像一串鞭炮贯穿两宋的农民起义火花,则是人民对君主专制的武器批判。
在思想界也涌动着一股激进思潮。佛教尤其是禅宗,盛行呵祖骂佛,不守戒律,叛离教义,放纵自身,不肯出世而积极入世,可视为冲破宗教思想的篱笆而求解放或另谋生路。(注:参见拙作《略论宋代僧侣与佛教政策》,载《世界宗教研究》1986年第4期。)在儒学领域内,则流行着疑经变古之风。激进者如刘敞,对经书几乎发起了全面的进攻,皆断以自己的新见解;又如陆九渊,竟宣扬“六经是我注脚”(注:《陆九渊集》卷37《语录》上。),将个人的观点凌驾在经典之上,而且“好为呵佛骂祖(即指责孔孟)之说,致令其门人以夫子之道反究夫子”(注:《朱子语类》卷124。),实属离经叛道。民间异端思想家龙昌期又是一个典型。他以“议论怪僻”而著名,至“以周公为周之贼”。但在家乡四川很有影响,许多知名之士“皆师事之,其徒甚众”。大臣文彦博对他也颇赏识,推荐其做官。宋仁宗让他进上所撰经义后,非但不责怪,反赐五品服及金帛。(注:《吕氏杂记》卷下。)可见皇帝和部分大臣并不以为非。北宋末年晁说之言:“呜呼!今之士人,好古可谓极矣。乃独于六经之义,鄙弃先儒而日逞,后生锐气,角为新说,不知其何以邪!”(注:《嵩山集》卷15《答朱秀才书》。)由此可知,宋代思想界并没有绝对的权威不可侵犯。推而广之,在政治上也没有哪个人是绝对的权威:“天下唯道理最大。故有以万乘之尊而屈于匹夫之一言,以四海之富而不是以私于其亲与故者”(注:《皇宋中兴两朝圣政》卷47,乾道四年七月。)。所指正是皇帝本人。至南宋末年,更激进的民间思想家邓牧反对所有的专制君主,指出:“天生民而主之君,非有四目两喙鳞头而羽臂也;状貌咸与人同,则夫人固可为也。”(注:《伯牙琴·君道》。)毫不客气地撕下了君主神圣的面具。在人格等方面,他们认为与皇帝在某种程度上应是平等的。建炎南渡时,朝廷曾有令“禁止士大夫搬家”,引起士大夫的强烈不满:“议者咸云:‘天子六宫过江静处,我辈岂不是人! ’”(注:《系年要录》卷20,建炎三年二月已巳。)君臣都是人,都有保护家人的责任和与家人团聚的权利,皇帝不应独享此特权。
广大在野的知识分子不甘寂寞,参政议政的意识空前高涨。参政表现在科举制的完善与开放后,取士不问乡贯门第,贫寒之士通过努力便可入仕实现抱负。议政表现在草泽上书、直言极谏朝政得失乃至皇帝本人,或者是著书立说流传于世,或者是集体清谈咳唾风云。京东郓州士子,即以谤议官政而闻名全国:“郓俗,士子喜聚肆以谤官政。”(注:《宋史》卷343《许将传》。)更有狂狷之士,敢于冒犯宰相。宋真宗时曾逢大旱,有位叫王行的“狂生”高踞宰相王旦路过的亭子上,指着他大叫:“百姓困旱,焦劳极矣!相公端受重禄,心得安邪!”随手投出一物击中王旦头部。王旦则以“言中吾过,彼何罪哉?”释而不论。(注:《国老谈苑》卷2。)
以上事实,尽管有的属个案,但仍能使我们看到一个现象:那就是历史营造出一个相对宽松的思想、政治环境,从而使人们敢于放言,趋向激进。
二、基本理论:与皇帝共天下
上述情况,对宋代士大夫不能不产生深远的影响。分析起来,大约有三:一是在传统基础上,作为统治阶级必须维护利用皇权,从而保持社会政治稳定;二是在历史背景中,作为士大夫集团,必须更多地发挥主导作用和制定贯彻大计方针,从而校正皇权,企图避免独裁所带来的失误与危害,并维护自身的利益;三是在时代氛围中,作为社会成员和文化精英,他们往往敢于冒犯皇帝,从而体现出历史责任感和自尊。于是一个新的政治理论应运而生,其要害即与皇帝共天下。这就是宋代士大夫政治的特点。
陈桥兵变之后,赵宋以史为鉴,对武人格外防范,奉行崇文抑武政策:“艺祖皇帝用天下之士人,以易武臣之任事者,故本朝以儒立国。而儒道之振,独优于前代。”(注:《宋史》卷436《陈亮传》。)儒道的载体士大夫,因而进入一个犹如春天的时代。“待士大夫有礼,莫如本朝。唐时风俗尚不美矣。”(注:《孔氏杂说》卷1。)以儒立国及待士大夫有礼,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1)重用士大夫。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注:《贵耳集》卷2。)宋太宗曾自鸣得意地说:“朕于士大夫无所负矣!”(注:《长编》卷24,太平兴国八年六月戊申。)相应的是抑制武人。无前代出将入相之说,相可以出将,但将不可入相。如南宋理宗淳佑时,曾任命武将出身的赵葵为相,他四次上表力辞,“言者以宰相须用读书人”,寻罢相。(注:《宋史》卷417《赵葵传》。)士大夫集团从朝廷利益和自身利益出发而排斥武人。(2)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传说“艺祖有誓约,藏之太庙,誓不杀大臣及言事官,违者不祥”(注:《系年要录》卷4,建炎元年四月末。)。誓碑究竟有无暂且不论,但其基本精神却是贯彻实行的。
宋代皇帝优礼士大夫,就是为了与其共同治理天下。“艺祖皇帝有言曰:‘设科取士,本欲得贤以共治天下。’”(注:《陈亮集》增订本附录,李幼武《陈亮言行录》。)赵宋统治者必须依靠知识分子为其治理国家,才能巩固统治。赵匡胤定下的这个调子,为以后的士大夫纷纷发挥,渐渐消磨去其本意,使之更适合自身利益,反而成了制约皇权的理论基础之一。士大夫对此的解释与发挥,分三种形式。
第一,由“共治天下”变为“共天下”。如上所引,宋太祖原话本意是“共治天下”。宋神宗时,大臣文彦博也言“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注:《长编》卷221,熙宁四年三月戊子。)南宋陈渊又言:“夫士大夫,天子所与共理者也。”(注:《默堂集》卷16《答廖用中正言》。)后变为“共天下”。如魏了翁上书云:“臣闻人主所与共天下者,二三大臣也。”(注:《历代名臣奏议》卷117。)这一有意无意的更改,意味着士大夫不仅不满足于与皇帝共治天下,而且要共有天下。
第二,由少数变为多数士大夫与皇帝“共天下”。魏了翁言共天下“二三大臣”,所指是皇帝身边的宰相,也即由君主专制变为少数权贵专政,但寻即有人提出新观念。宋理宗时监察御史洪天锡曾上书愤然而言:“上下穷空,远近怨疾,独贵戚臣阉享有富贵耳。举天下穷且怨,陛下能独与数十人者共天下乎?”(注:《宋史》卷424《洪天赐传》。)向皇帝提出警告:只依靠信用少数权贵是难保天下的,应共享富贵才能长享富贵。至宋度宗时,更有臣僚言:“政事由中书则治,不由中书则乱,天下事当与天下共之,非人主所可得私也。”(注:《宋史》卷405《刘黻传》。)天下不是皇帝一人的天下,因而天下之事不能由皇帝独裁,要与政府即士大夫共同商议裁决才能治理好。暗示着天下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有的天下。
第三,共同享有治理天下的功名。乾道年间,宋孝宗一度独揽权纲,“事皆上决,执政惟奉旨而行,群下多恐惧顾望。”徐谊因而上书说:“若是则人主日圣,人臣日愚,陛下谁与共功名乎!”(注:《宋史》卷397《徐谊传》。)皇帝独裁,大臣沦为事务官,在宋代是不正常现象,因而士大夫要从皇帝手中夺回应有权力,治天下的功劳和名位应与士大夫分享。
共天下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对皇帝而言是与士大夫共天下,对士大夫而言是与皇帝共天下。士大夫不甘于作皇帝的附庸奴仆,增强了主人翁的角色意识和使命感,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强烈地体现了“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精神。对此,皇帝一般是认可的,对士大夫集团是尊重的,前引“不杀大臣及言事官”的特殊礼遇外,另有两例很能说明问题。程颢曾与宋神宗一起讨论人材问题。宋神宗当时感到人材不足,表示:“朕未之见也。”程颢当场指责道:“陛下奈何轻天下士?”宋神宗马上“耸然”连声道:“朕不敢!朕不敢!”(注:《河南程氏外书》卷7。)又如高宗曾明确说道:“朕学问安敢望士大夫!”(注:《系年要录》卷151,绍兴十四年三月癸酉。)有自知之明,不敢妄自尊大。
共天下的具体表现,不是士大夫集团承担着朝廷各部门、地方各级政府的职权,而是大政方针的制定,不能由皇帝一人独断。宰相杜范认为:“凡废置予夺,(君主)一切以宰执熟议其可否,而后见之施行。如有未当,给、舍得以缴驳,台、谏得以论奏。是以天下为天下,不以一己为天下,虽万世不易可也。”(注:《清献集》卷13《相位五事奏答》。)在多数情况下的决策,体现了这一精神。“国朝以来,凡政事有大更革,必集百官议之,不然犹使各条具利害,所以尽人谋而通下情也。”(注:《却扫编》卷中。)形成了朝省集议制度。甚至进一步向下延伸,广泛征求吏人的意见:“太宗留意金谷,召三司吏李溥等二十七人对崇政殿,询以计司利害。”三司长官也不自做主张,有决策甚至召集百姓讨论。如陈恕为三司使时,“将立茶法,召茶商数十人,俾各条利害。”(注:《宋史》卷267《陈恕传》。)熙宁年间,“其议财也,则商估市井屠贩之人,皆召而登政事堂”。(注:《长编》卷225,熙宁四年七月丁酉。)如此充分征求意见,尽可能地完善出台的政策,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决策开明化或“民主化”。
无论是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还是士大夫与皇帝共天下,都意味着天下不再是皇帝一人的,比君主独裁无疑是进步的,适应了历史发展,应予肯定。同时还应指出,这是皇帝与士大夫集团之间互相依赖、互相利用、共同统治、共享富贵的关系,利益一致,目的一致,都是为了更有效地统治人民。宋神宗与文彦博的一段对话很能说明问题。在讨论变法时,宋神宗说“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彦博答道:“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注:《长编》卷221,熙宁四年三月戊子。)士大夫与百姓是对立的,士大夫的利益是第一位的,皇帝应首先考虑士大夫的利益而不是百姓的利益。这就是共天下的阶级实质。
三、对皇帝的激烈抨击与劝谏
宋代士大夫在限制皇权的斗争中,始终做着顽强的努力,而宋代皇帝在被“批龙鳞”“犯天颜”之际虽时有震怒,多数情况下允许甚至鼓励直言。如宋太宗不仅多次鼓励臣下直言,并将左、右补阙改为左、右司谏,左、右拾遗改为左、右正言。立此“新名”,“使各修其职业”。从制度上增强谏官的监察机制。(注:《长编》卷24,太平兴国八年六月戊申。)何坦言:“大载我宋之祖,容受谠言,养成臣下刚劲之气也。朝廷一黜陟不当,一政令未便,则正论辐凑,各效其忠。虽雷霆之威不避也。”(注:《西畴老人常言·原治》。)宋仁宗曾从另一角度说过:“近世士大夫,方未达时,好指陈时事,及被进用则不然。是资言以进耳。”(注:《宋史》卷330《郭申锡传》。)叶适也说:“前世之臣,以谏诤忤旨而死者皆是也;祖宗不惟不怒,又迁之以至于公卿。”(注:《水心别集》卷2《国本》。)也就是说,敢于陈指时事,是升官的一个途径。表明皇帝鼓励直言。
宋代士大夫在内心深处并未把皇帝当做神圣,而是当做人看待。韩琦曾对宋神宗说:“先帝,臣所立;陛下,先帝儿子。做得好,臣便面阔;做得不好,臣亦负惭愧。”(注:《长编》卷263,熙宁八年闰四月己酉。)俨然以恩相长辈自居,但无论皇帝还是大臣,并不以为跋扈。王安石在一封书信中说:“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苟不能行道,适足为父母之羞。”(注:《王文公文集》卷8《答钱公辅书》。)皇帝行为不端,照样遗羞于天下。从这点出发,皇帝会犯错误,犯错误应予批评,也就正常了。
宋太祖曾迷惑于一女色,在群臣批评后决意摆脱,竟借该女熟睡之际亲手杀害。韩琦在审阅《三朝圣政录》时发现此事,大为不满:“此岂可为后世法!己溺之,乃恶其溺而杀之,彼何罪?使其复有嬖,将不胜其杀矣。”遂删去。(注:《韩忠献公遗事》。)毫不客气地指责宋太祖不能自律和滥杀无辜。又如漳州通判王迈,对宋理宗直斥宋宁宗:“天与宁考之怒久矣。曲蘖致疾,妖冶伐性,初秋逾旬,旷不视事,道路忧疑,此天与宁考之所以怒也。隐、刺覆绝,攸、熺尊宠,纲沦法尪,上行下效,京卒外兵,狂悖迭起,此天与宁考之所以怒也!”(注:《宋史》卷423《王迈传》。)借天怒表述了他对宋宁宗的不满。宋理宗时,枢密副都承旨王伯大,进对时说:“陛下亲政,五年于兹,盛德大业未能著见于天下,而招天下之谤议者,何其籍籍而未已也?议逸欲之害德,则天下将以陛下为商纣、周幽之主!”(注:《宋史》卷420《王伯大传》。)公然将宋理宗比做暴君昏君。
许多批评落到实处,仍是责怪皇帝滥用权力。赵普曾对宋太祖言:“刑赏,天下之刑赏,非陛下之刑赏。”(注:《宋史》卷256《赵普传》。)士大夫们再三指出,皇帝滥用权力即是乱政。富弼对宋神宗言:“内外事多陛下亲批,虽事事皆是,亦非为君之道。况事有不中,咎将谁执?必致请属交走,货贿公行,此致乱之道,何太平之敢望!”(注:《嵩山集》卷17《韩文忠公富公奏议集序》。)他要皇帝明白,即使你英明,每一件事都处理得当,也是不对的,况且并不能事事正确,必将遗患致乱。宋宁宗初,皇帝“今日出一纸去宰相,明日出一纸去谏臣”,士大夫感到不妥,既危及自身利益,又被剥夺了应有职责。监察御史吴猎便上书,“谓事不出中书,是谓乱政!……陛下毋谓天下为一人私有,而用舍之间,为是轻易快意之举!”(注:《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89《吴猎行状》。)宋仁宗曾直接行使司法权,近臣有罪,不交司法部门审讯判决。谏官王贽挺身而出,指责道:“情有轻重,理分故失,而一切出于圣断,前后差异,有伤政体,刑法之官安所用哉?请自今悉付有司正以法。”宋仁宗只好返回权力。(注:《宋史》卷200《刑法》2。)
更多的情况下,士大夫们竭力向皇帝灌输纳谏的意识。他们反复提出“人主不可求胜于天下,不可废天下之公议”;(注:《历代名臣奏议》卷43,李朴奏。)“人主不可以自用”;(注:《宋史》卷433《杨万里传》。)“崇儒纳谏,人主之大利”(注:《历代名臣奏议》卷52,唐仲友奏。)。如知谏院傅尧俞上书宋英宗:“窃见士大夫以至吏民,皆以陛下为不纳忠谏。陛下以睿圣之资,而得此声于天下,岂不惜哉!”(注:《历代名臣奏议》卷35,傅尧俞奏。)如此千言万语,实质上就是一句话:皇帝应虚心接受士大夫的意见与批评,不可独裁和妄自尊大。
面对士大夫的直言极谏,宋代皇帝并非置若罔闻,其言行不得不有所收敛。宋仁宗即言:“台谏之言,岂敢不行!”(注:《曲洧旧闻》卷1。)宋徽宗出示玉制酒具对大臣说:“欲用此,恐人以为太华……先帝作一小台才数尺,上封者甚众。朕甚畏其言!”(注:《宋史》卷472《蔡京传》。)宋光宗时,给事中谢深甫屡屡抵制皇帝的不当委任,致使每逢左右近臣私下请求恩命时,宋光宗便说:“恐谢给事有不可耳!”(注:《宋史》卷394《谢深甫传》。)由此可见,宋代士大夫的直言敢谏,造成了一个强大的舆论力量使皇帝感到畏惧,在很多情况下有效地制约着皇权。宋人屡有谏人主易、言大臣难的议论(注:《宋史全文》卷7;《续宋宰辅编年录》卷12。),表明了皇帝纳谏、士大夫敢谏的良好政治风气。
四、对皇帝命令的抵制
士大夫制约皇权的另一直接有效的方式,即抵制、拒不执行皇帝的命令。宋真宗曾遣使持手诏来见宰相李沆,欲封刘氏为贵妃。李沆竟当着使者的面将手诏焚烧,并让使者传话:“但道臣沆以为不可!”此事遂罢。(注:《宋史》卷282《李沆传》。)焚诏之举,表明毫无商量余地,也表明对宋真宗不妥当旨意的蔑视。又如枢密使杜衍“务裁侥悻,每内降恩,率寝格不行,积诏旨至十数,辄纳帝前。”宋仁宗说:“凡有求于朕,每以衍不可告之而止者,多于所封还也。”(注:《梁溪漫志》卷2《学士不草诏》。)宋代政治体制中还专门有一制约机制,即封驳制度。知制诰、中书舍人、给事中、封驳司等,都具有封驳诏命的职权,比前代有大的发展。如“唐制惟给事中得封驳。本朝富郑公在西掖,封还遂国夫人词头,自是舍人遂皆得封驳。”(注:《长编》卷152,庆历四年九月甲申。)所谓封驳,即拒不起草、拒不颁行皇帝的旨意。
封驳制的正常实行,显示了士大夫高度的责任心和顽强的斗争精神。靖康初,政局更新,封驳之举频繁。宰相唐恪对朝请大夫王仰说:“近来给、舍封驳太多,而晁舍人特甚,朝廷几差除不行也。君可语之。”晁说之听到传来的劝说之词,“笑而不答”,显然是不以为然。(注:《曲洧旧闻》卷6。)宋光宗时,中书舍人楼钥“缴奏无所回避”,皇帝也无可奈何,有所顾忌,“禁中或私请,上曰:‘楼舍人朕也惮也,不如且已’。”(注:《宋史》卷286《楼钥传》。)宋理宗时,右司谏李伯玉因言事降官,舍人院逾年不草诏颁布。至牟子才兼直舍人院,换用另一种方式进行斗争,所起草的贬官诏书,用的却是赞扬之语,目的在于为他将来官复原职做准备。宋理宗当然不能如此否定自己,劝告他“可更之”,牟子才不同意。时相也来劝说更改,牟子才大义凛然道:“腕可断,词不可改!丞相欲改则自改之!”皇帝、宰相竟无计可施,只得罢休。(注:《宋史》卷411《牟子才传》。)
士大夫的缴诏封驳行为,制止了皇帝轻率或荒唐的旨意,避免了恶劣后果的产生,杜绝了更多的非分企图,在一定范围内,有效地约束了皇权。
五、利用神权与史官之权制约皇权
制约皇权的过程充满艰辛和危险。与皇帝相比,士大夫个人毕竟人微言轻,传统的忠君观念根深蒂固,大原则不可也无意更改,便想方设法,利用种种手段来达到目的。苏辙言:“域中有三权:曰天、曰君、曰史官。圣人以此三权者,制天下之是非,而使之更相助。夫惟天之权而后能寿夭祸福天下之人。”但天之权“有时而有所不及也。故人君用其赏罚之权,于天道所不及之间,以助天为治。然而赏罚者,又岂能尽天下之是非?而赏罚之于一时,犹惧其不能明著暴见于万世之下”,因而有史官之权:“盖史官之权,与天与君之权均。大抵三者更相助,以无遗天下之是非。”(注:《栾城应诏集》卷11《史官助赏罚论》。)神权(天)、史官之权被宋代士大夫充分发挥,犹如尚方宝剑,成为制约皇权的有力武器。
首先看对神权的利用。士大夫经常强化皇帝的敬神意识:“政之大端二:曰治民,曰事神。自天子达于郡邑,外此无大务。”(注:《江湖长翁集》卷21《高邮社坛记》。)敬神是天子的两大任务之一。神的代表是天,吕公著上书道:“天虽高远,日监在下,人君动息,天必应之。若修己以德,待人以诚,谦逊静懿,慈孝忠厚,则天必降福,享国永年,灾害不生,祸乱不作;若慢神虐民,不畏天命,则或迟或速,殃咎必至。”(注:《长编》卷357,元丰八年六月癸未。)士大夫们还说:“夫不言而信,天之道也。天于人君有告诫之道焉,示之以像”(注:《宋史》卷48《天文》1。)。日月星辰,风雨雷电等变化,都是天神对皇帝的警示,在士大夫的解释与强调下,常常迫使皇帝为之避正殿,减常膳,大赦天下,蠲免赋税,中止兵革土木,收敛荒淫等等行为。
宋真宗后期“频岁蝗旱”,皇帝问翰林学士李迪如何救济?李迪说:“陛下东封时,敕所过毋伐木除道,即驿舍或州治为行宫,裁令加涂既而已。及幸汾、亳,土木之役过往时几百倍。今蝗旱之灾,殆天意所儆陛下也!”巧妙地指责了宋真宗的荒唐行为。因推出了天神为助,宋真宗“深然之”(注:《宋史》卷310《李迪传》。),只得认罪。宋宁宗时,朝野对任用奸相不安,王迈在轮对时大谈“君不可欺天”,指斥宋宁宗“厚权臣而薄同气,为欺天之著”。宋宁宗深受感动,“为改容”。(注:《宋史》卷423《王迈传》。)宋代士大夫对天神权威的渲染,严重地威慑着皇帝,使其精神上承担着压力。绍熙二年十一月,朝廷正举行祭祀天地的大礼,忽然狂风暴作,大雨骤降,宋光宗“震惧感疾”,“自是不视朝”,(注:《宋史》卷36《光宗纪》。)从此精神失常。
士大夫非常重视神权这一工具。当有人对宋神宗言“灾异皆天数,非关人事得失所致者”时,老于世故的富弼深感忧虑,谓然长叹道:“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是治乱之机,不可不速救!”立即上书数千言,竭力予以反驳。(注:《宋史》卷313《富弼传》。)破除迷信当然是正确的,但对当时而言,却是有害的。富弼说出了一个看似荒诞的道理:敬神畏天有利于约束皇权。
史官之权同样使皇帝畏惧。史官主要记录皇帝的言行,将其编成起居注、时政纪、实录,最终载入正史,传之千秋万代。元丰年间,吕公著上书宋神宗告诫道:“人君一言一动,史官必书。若身有失德,不惟民受其害,载之史策,将为万代讥笑!故当夙兴夜寐,以自修为念。以义制事,以礼制心,虽小善不可不行,在小恶不可不去。”(注:《长编》卷357,元丰八年六月癸未。)在具体的朝政中,士大夫常以此来警告皇帝。宋神宗任用宦官李宪主持陕西边防,邓润甫即上书道:“岂可使国史所书:以中人将兵,自陛下始?”(注:《宋史》卷343《邓润甫传》。)宋哲宗时,征收五谷力胜税钱,致使“商贾不行,农末皆病”。苏轼上书请求废除此法,其中说道:“废百王不刊之令典,而行自古所无之弊法。百世之下,书之青史,曰收五谷力胜税钱,自皇宋某年始也。臣窃为圣世病之!”(注:《苏东坡全集·奏议集》卷21《乞免五谷力胜税钱札子》。)
皇帝富贵齐天,有生之年别无他求,唯希望青史流芳。对此,他们不能不顾忌,遂为史书所制服。宋太祖时,一位官员称有急事非时求见。宋太祖正在后苑弹雀玩耍,紧急接见。但所奏不过是平常之事,大怒。该官说:“臣以为尚亟于弹雀!”宋太祖更加恼火,举斧砸在他嘴上,打落两颗牙齿。其人缓缓拾起牙齿装入怀中。宋太祖骂道:“汝怀齿,欲讼我乎?”对曰:“臣不能讼陛下,自当有史官书之也!”宋太祖闻听立即换了副笑脸,并赐金帛表示道歉慰问。(注:《长编》卷1,建隆元年末。)又一日,宋太祖罢朝后坐在便殿,长久低头不语,从臣询问其故,才沉痛地说:“尔谓帝王行事容易乎?朕早来乘快指挥一事有误,史官必书之矣!”(注:《太平宝训政事纪年》卷1。)原来是做错事怕留恶名。淳化年间有一县尉上书言事不实,宰执竟欲定其“妄言”罪处治。宋太宗却说:“以言事罪人,后世其谓我何?”(注:《曲洧旧闻》卷7。)恐史官载之于史,被后人斥为暴君。
显然,史官之权是宋代士大夫手中的又一法宝,可威胁或激励、引诱皇帝,使其从谏、弃恶、扬善。皇帝也因此增强了自律意识。
六、强化对皇帝的教育
人的言行、思想与受教育情况密切相关,对于大多数出自宫中、与社会很少直接接触的皇帝而言,尤其如此。储君即位之前,几乎都在受教育阶段,在位的皇帝也有经筵制度,定期不定期地时常接受士大夫的儒学教育。如何培养塑造皇帝,是士大夫的重要任务,成败与否决定着国家和士大夫的命运。加强对皇帝的教育,是士大夫限制皇权的又一种方法。
一次,某经筵官为宋仁宗讲授《论语》,至“自行束修以上”时,忽然节外生枝道:“至于圣人诲人,尚得少物,况余人乎?”宋仁宗只得每人赏赐七匹绢为束修。(注:《湘山野录》卷中。)如此当面向皇帝索取报酬,使一些人深感羞耻。但换个角度看,经筵官此时改变了以臣对君的身份,而是以师自居,把皇帝当成了受教育的学生;再者,为皇帝授课,不只是义务,而且是应付报酬的劳动,从而维护着师道尊严。由此特例折射出对皇帝实施教育的权威性,迫使皇帝服从教育。另一例子也较典型。年幼的宋哲宗去听课时手折一柏枝玩耍,讲官程颢即时以师尊身份批评道:“方春万物生发之时,不可非时毁折”!宋哲宗闻听,“亟掷于地”。直到下课脸色仍未好转。(注:《道山清话》。)反映了对皇帝教育的具体性、及时性和一定程度上的强制性。
对储君及皇帝的经筵教育,以儒家经典为主。如宋真宗为太子时,“讲《尚书》凡七遍,《论语》、《孝经》亦皆数四”(注:《长编》卷72,大中祥符二年九月丁丑。)。仅此就可知功课繁重。次之为史书,或正史,或杂史,或自编可为龟鉴的历史教材。正试授课之外,还有课外功课。如元佑时,经筵官即“遇非讲读日,进汉、唐故事二条”,所进故事皆“可为规戒,有补时事者”。(注:《宋史》卷340《苏颂传》。)教材除文字外,还有更宜于接受的图画。宋仁宗时,翰林待诏高克明等即绘有图画教材,“极为精妙,叙事于左”,使皇帝日夕展玩,“解释诱进”。(注:《挥麈后录》卷1。)
此外,士大夫严格控制太子或年幼皇帝的学习方向和接触范围。如宋仁宗的迩英阁中曾置《太玄经》和蓍草,王拱辰即予制止:“愿垂意六经、正史,此非帝王所宜学。”次日即撤去。(注:《全宋文》卷1678,刘挚《王开府行状》。)绍兴末年,任命太子为临安尹。太子谕德陈骙谏曰:“储宫下亲细务,不得专于学,非所以毓德也”。太子一惊,立即辞职。(注:《宋史》卷393《陈骙传》。)士大夫竭力使太子或年幼皇帝与老成持重和敢言直谏的士大夫相处,以熏陶感染之。“大率一日之中,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寺人、宫女之时少,则气质变化,自然而成……或有小失,随事献规,岁月积久,必能养成圣德。”(注:《宋史》卷427《程颐传》。)故而,经筵官日益增多,由宋初的一二人,增为宋仁宗时的20余人。(注:《欧阳文忠公集·表奏书启四六集》卷2《辞侍读学士札子》。)
士大夫按自己的意愿培养皇帝,对所讲内容,常常采取实用主义态度,任意发挥。如为宋仁宗讲《周易·节卦》时,有“慎言语,节饮食”之句,讲官做如此解释:“在君子言之,则出口之言皆慎,入口之食皆节;在王者言之,则命令为言语,燕乐为饮食,君天下者当慎命令,节燕乐”。宋仁宗听后“大喜”!(注:《湘山野录》卷中。)中书舍人彭龟年则是这样向宋宁宗概括帝王之学的:“人君之学与书生异,惟能虚心受谏,迁善改过,乃圣学中第一事,岂在多哉!”(注:《宋史》卷393《彭龟年传》。)归结起来,就是要把皇帝教育成少发命令,少燕乐,从谏如流,改过从善,清心寡欲的无为之君。在他们的造就下,许多皇帝养成了读书的爱好。如王岩叟曾问宋哲宗:“陛下宫中何以消日?”答道:“并无所好,惟是观书”。王岩叟趁机说道:“大抵圣学要在专勤,屏去他事则可以谓之专,久而不倦则可以谓之勤,如此,天下幸甚!”(注:《长编》卷470,元佑七年三月甲申。)意在使皇帝专心读书,少管他事。如此,则天下——士大夫便幸甚了。
宋仁宗即是士大夫培养出的一个典型。他6岁受教于资善堂,9岁立为皇太子,13岁即位,在位时间最长,凡42年;故而听讲读最勤,受教育最多。最终,“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注:《北窗炙輠录》卷上。)史称宋仁宗“恭俭仁恕,出于天性,”其实正是出于儒臣的教育培养;所施为“忠厚之政”,(注:《宋史》卷12《仁宗纪》4。)死后定谥被誉为“仁宗”。史官范祖禹总结宋仁宗的丰功盛德“所可见者”有五:“畏天、爱民、奉宗庙、好学、听谏。仁宗行此五者于天下,所以为仁也。”并提出要宋哲宗效法,宋哲宗深表赞同。(注:《长编》卷471,元佑七年二月辛亥。)可见宋仁宗成为士大夫和皇帝心目中的理想之君。
七、结语
综上所述,在两宋300多年的历史中,士大夫政治取代了以往的士族门阀政治或军阀政治。士大夫以与皇帝共天下为己任,运用种种直接、间接、临时、长久的手段与战略,在精神上、思想上、言行上企图控制皇帝、制约皇权,并在许多方面、许多场合取得成功,主导着宋代政治运作。元人揭傒斯以“主柔臣强”为宋朝的特点,(注:《续宋宰辅年表》卷25。)即说明了宋代士大夫政治的强大和有效。至少可以说,宋代没有出现暴虐之君,古代文化“造极”于宋代,与士大夫政治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宋代士大夫政治中毫无疑问地贯彻着忠君思想,只是要建立与以往不大相同的君臣关系,要求皇帝尊重并更多的听从士大夫,使二者的关系更紧密融洽,由君主独裁变为君主与士大夫共同专政,从而适应时代,保持江山社稷的长治久安,共享富贵。在中国封建时代中,这是一个进步。程朱理学的产生,便是士大夫政治的思想结果。
在我们的中国历史研究中,如一味强调君主权力至高无上,君主专制绝对地日益强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不妥当的。同样也不能解释儒家思想如何在封建社会中占统治地位,更不能解释在日益强化的君主专制下,宋代经济文化为何更加发达。如同历史进程的波浪式一样,君主专制的程度也有起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