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调剂分配之政策
泰西学者恒言曰:昔之经济政策,注重生产;今之经济政策,注重分配。吾以为此在泰西为然耳。若吾国则先哲之言经济者,自始已谨之于分配。故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均无贫”。又日:“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而《管子》一书,于此尤三致意焉。其言曰:“贫富无度则失。”(《五辅篇》)又曰:“甚富不可使,甚贫不知耻。”(《侈靡篇》)又曰:“今君铸钱立币,民通移,人有百十之数,然而民有卖子者何也?财有所并也。”(《轻重甲篇》)。又曰:“岁有凶攘,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然而人君不能治,故使蓄贾游市,乘民之不给,百倍其本。分地若一,强者能守;分财若一,智者能收。智者有十倍人之功(按:谓以一取十也),愚者有不赓本之事(按:赓犹续也,谓资本不能回复循环也),然而人君不能调,故民有相百倍之生也(按:谓不能调均之,则贫富之悬隔生)。夫民富则不可以禄使也,贫则不可以罚威也。法令之不行,万民之不治,以贫富之不齐也。然则人君非能散积聚钧羡不足(按:钧同均,羡余也),分并财利而调民事也,则君虽强本趣耕(按:本谓务农,趣读为促),而日为铸币而无已,乃今使民下相役耳,恶能以为治乎?”(《国蓄篇》)
管子之意,以为政治经济上种种弊害,皆起于贫富之不齐。而此致弊之本不除,则虽日日奖励生产,广积货币,徒以供豪强兼并之凭借,而民且滋病。此事也,吾国秦汉时尝深患之,泰西古代希腊罗马时尝深患之,而今世欧美各国所谓社会问题者,尤为万国共同膏育不治之疾。而所以药之之法,在我国儒家言,其主复井田。孔子、孟子、荀子所倡,与夫汉唐以来之均田口分田限民名田等政策皆是也。在泰西社会主义学派,则主土地国有。其尤甚者,主一切财产皆归国有。其意亦与吾国之井田略相近虽然,“私有权”之为物,随世界文明之进化而起,相沿既久,而欲骤废之,其不能见诸实行,不待智者而决也。若管子均贫富之政策,则举有异于是。
其策奈何?管子曰:
《国蓄篇》: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币,民之通施也故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尽也。
又:凡轻重之大利,以重射轻,以贱泄平。万物之满虚,随财准平而不变,衡绝则重见,人君知其然也。故守之以准平,使万室之都,必有万钟之藏,藏繦千万。使百室之都,必有千钟之藏,藏繦百万。春以奉耕,夏以奉耘;耒耜械器,种穰粮食,毕取赡于君。故大贾蓄家,不得豪夺吾民矣。然则何君养其本?(按:谓君何以养本也?本谓资本,谓君从何得此资本)谨也,春赋以敛增帛,夏贷以收秋实(房注云:方春蚕家阙乏.而赋与之,约收其增帛。方忧农人闽乏,亦赋与之,约取其谷),是故民无废事,而国无失利也。
又:凡五谷者,万物之主也。谷贵则万物必贱,谷贱则万物必贵(按:此语似极决于经济学理,然当管子时,自有其特别之理由,下文论之),两者为敌,则不俱平。故人君御谷物之秩相胜(房注云:秩,积也按:房说非是,当同迭字耳),而操事于其不平之间。
又:夫物多则贱,寡则贵;散则轻,聚则重。人君知其 然,故观国之羡不足而御其财物,谷贱则以币予食,布帛贱则以币予衣。视物之轻重而御之以准,故贵贱可调。
又:岁适美,则市粜无予(按:谓谷不值钱,故无所予而获粜也),而狗彘(音zhi)食人食;岁适凶则市籴釜十镪,而道有饿民(谓一釜之粟值十镪。然则岂壤力固(本也)不足而食固不赡也哉?夫往岁之巢贱,狗彘食人食,故来岁之民不足也。物适贱则半力而无予,民事不偿其本(谓民所兴殖之事业,不能偿其所出资本),物适贵则十倍而不可得,民失其用。然则岂财物固寡而本委不足也哉?夫民利之时失,而物利之不平也。故善者委施于民之所不足,操事于民之所有余。夫民有余则轻之,故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敛积之以轻,散行之以重,故君必有十倍之利,而财之櫎可得而平也。(管子之言治财多用扩字,注家不得其解。按《说文》“扩”下云:所以皮器也。李善《文选》注云:櫎者,门窗庑之通名。然则櫎也者,物之所凭借也,又物之所以资以流通也,吾求诸今世之名词则经济学上之术语,所谓金融者,即此物也)
《山国轨篇》:然后调立环乘之币,田轨之有余于其人食者(按:轨,盖数量之意),谨置公币焉。大家众,小家寡。(谓该地之田所产,足供其地民食。而有余者,置币以剂之也。)山田间田,日终岁其食不足于人若干,则置公币焉,以满其准重(山田间田所产少,不终其地之民食,察其所不给者若干,置币以补足之)。岁丰年谷登,谓高田(即有余之田轨)之萌(民也)曰:无所寄币于子者若干,乡谷之扩若干,请为子十减三。谷为上,币为下。高田抚间田,山田被谷十倍。山田以君寄币,振其不赡(振,谓振济振救),未淫失也。高田以时抚于主上,坐长加十也(此处当有讹脱,不能悉解其意盖谓于胶田春田之区,各置币以酌盈剂虚。值丰攘之岁,则以币收谷于胶田之区,而随时市诸痔田之区,使以币偿值也寄币者,谓受人所贷之钱也。长加十者,价涨十倍也)。女贡织帛苟合于国奉者,皆置而券之。以乡扩市准,曰:上无币有谷,以谷准币(国奉,盖合于国家法程之意。女有贡中程之帛者,国家宜偿以币,但己出币以买高田之谷,故当收其帛时先给以券,后乃以谷作为币而偿之也)。环谷而应英,国奉决谷,反准赋轨币,谷廪重有加十(疑有讹脱)。谓大家委费家日:(富家也)“上且修游,人出若干币。”(古代君主游燕则索贡献于富民,此文殆谓是)谓邻县日:“有实者(谷实也),皆勿左右不瞻,则且为人马假其食。”(告各邻各县之民,使勿贱卖其谷。君所至,则人马须借食也。借食必酬以值)民邻县四面皆扩谷,坐长而十倍;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币重而万物轻,敛万物,应之以币。币在下,万物皆在上。万物重十倍,府官以市扩出万物,隆而止,国轨布于未形。据其已成,乘令而进退,无求于民,谓之国轨。(大意盖谓初时将全国货币收之于上,物价自然低落〔、低落时乃散币而收之,物价自腾。腾则复散之也)
又:泰春泰夏泰秋泰冬(按此盖言每季之某数日也,不知所指者为何日),此皆民所以时守也,此物之高下之时也,此民之所以相并兼之时也。君皆凛之,无费之家,皆假之器械公衣,己无归功折券,故力出于民,而用出于上。
《山至数》篇:君有山,山有金,以立币,以币准谷而授禄,故国谷斯在上。谷贾(即价字)十倍,农夫夜寝蚤起,不侍见使五谷十倍,士半禄而死君(言谷价昂,则士所得者多,虽受半禄而肯为君死也)。彼善为国者,不日使之,使不得不使;不日用之,使不得不用。
又:桓公问管子曰:“请问币乘马?”管子对日:“始取夫三大夫二家,方六里而一乘,二十七人而奉一乘。币乘马者,方六里,田之美恶若干?谷之多寡若干?谷之贵贱若干?凡方六里用币若干?谷之重用币若干?故币乘马者,布币于国,为一国陆地之数,谓之币乘马。”桓公日:“行币乘马之数奈何?’’管子对日:“土受资以币,大夫受邑以币,人马受食以币,则一国之谷货在上,币费在下(房注云:贵,价也)。国谷十倍,数也。万物财物去十二,荚也。皮革筋角羽毛竹箭器械财物,苟合于国器君用者,皆有矩券于上。(房注:矩券,常券也)君实乡州藏焉,日某月某日,苟从责者(房注云:责,读为债),乡决州决,故日就庸一日而决。国英出于谷,轨国之荚,货币乘马者也[房注云:言应合受公家之所给,皆予之币,则谷之价,君上权之,其币在下,故谷倍重其有。皮革之类堪于所用者,所在乡州有其数,若今官曹簿账。人有负公家之债,若未招种粮之类者,官司如要器用,若皮革之类者,则与其准纳,{如要功庸者(按:谓力役),令就役一日,除其债责。此盖君上一切权之也。详轻重之本指,摧抑富豪兼并之家,隘塞利门,则与夺贫富悉由号令,故可易为理也}。今刀布藏于官府,巧币万物轻重,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按:轻谓价贱,重谓价贵也)人君操谷币金衡,而天下可定也。
《轻重丁篇》:桓公日:“齐西水潦而民饥,齐东丰庸而巢贱。欲以东之贱被西之贵,为之有道乎?”管子对日:“今齐西之粟,釜百泉,则枢二十也(五枢为釜,每釜值百钱,故每枢值二十钱也)。齐东之粟釜十泉,则抠二泉也。请以令籍人三十泉(籍,税也)得以五谷获粟决其籍。若此则齐西出三斗而决其籍,齐东出三釜而决其籍,然则釜十之粟,皆实于仓廪(言君下令使每人纳税三十钱,但照时价以谷代纳,则齐西之民仅出三斗已盈其数,齐东之民须出三釜乃盈其数,是国库可以得每釜十钱之粟也)。西之民饥者得食,寒者得衣,无本者予之陈,无种者予之新(本,资本也;新陈,指谷言),若此则东西相被,远近之准平矣。”
《轻重乙篇》:桓公日:“吾欲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夫之事,为之有道乎?”管子对日:“粟重而万物轻,粟轻而万物重,两者不衡立。故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夫之事,则请重粟之价(金债,此当是釜字),三百。若是则田野大辟,而农夫劝其事矣”桓公日:“重之有道乎?”管子对日:“请以令与大夫城藏,使卿诸侯藏千钟,令大夫藏五百钟,列大夫藏百钟,富商蓄贾藏五十钟。内可以为国委,外可以益农夫之事。”
《轻重丁篇》:桓公日:“寡人多务,令衡籍吾国之富商蓄贾称贷家,以利吾贫萌农夫,不失其本事。反此有道乎?”管子对日:“惟反之以号令为可耳!”桓公日:“行事奈何?”管子对日:“请使宾青无驰而南,限朋驰而北,宁戚驰而东,鲍叔驰而西。”四子之行定,夷吾请号令谓四子曰: “子皆为我君视四方称贷之间,其受息之氓几何?千家以报吾!”鲍叔驰而西,反报日:“西方之氓者,带济负河,范泽之萌也。渔猎取薪蒸而为食。其称贷之家,多者千钟,少者六七百钟。其出之,钟也一钟。其受息之萌,九百余家。”宾胃无驰而南,反报日:“南方之萌者,山居谷处,登降之萌也。上研轮轴,下采抒栗,田猎而为食。其称贷之家,多者千万,少者六七百万。其出之,中伯伍也。其受息之萌,八百余家。”宁戚驰而东,反报日:“东方之萌,带山负海,若处上断福,渔猎之萌也。治葛缕而为食。其称贷之家,丁惠高国,多者五千钟,少者三千钟。其出之,中钟五釜也。其受息之萌,八九百家。”曝朋驰而北,反报日:“北方之萌者,衍处负海,煮沫为盐,梁济取鱼之萌也。薪食。其称贷之家,多者千万,少者六七百万。其出之,中伯二十也。受息之萌,九百余家。凡称贷之家,出泉参千万,出粟参数千万钟。受子息民参万家。”四子已报,管子曰:“不弃,我君之有萌,中一国而五君之正也。然欲国之无贫,兵之无弱,安可得哉?”桓公日:“为此有道乎?”管子日:“惟反之以号令为可。请以令贺献者,皆以锯枝兰鼓,则必坐长十倍其本矣。君之栈台之职,亦坐长十倍,谓以令召称贷之家。”君因酌之酒,太宰行筋。桓公举衣而问日:“寡人多务,令衡籍吾国。闻子之假贷吾贫萌,使有以终其上令。寡人有锯枝兰鼓,其贾中纯万泉也,愿以为吾贫萌,决其子息之数,使无券契之责。”称贷之家,皆齐首而稽颖日:“君之忧萌至于此,请再拜以献堂下!”桓公日:“不可。子使吾萌春有以剿耙,夏有以决芸。寡人之德子,无所宠。若此而不受,寡人不得于心。”故称贷之家日:“皆再拜受。”所出栈台之职,未能参千纯也。而决四方子息之数,使无券契之责。四方之萌闻之,父教其子,兄教其弟,日:“夫垦由发务,上之所急,可以无庶乎?君之忧我至于此!”此之谓反准。
《七臣七主篇》:政有缓急,故物有轻重;岁有败凶,故民有义不足[房注云:岁既败,凶,虽有义事,不足以行其礼。按:房说谬也。义字乃羡之讹耳。羡,余也。羡与不足对举,书中屡见。败字,疑亦讹,当为岁有贩凶。TR者丰也。」。时有春秋,故谷有贵贱。(房注云:春谷贵,秋谷贱。按:此训虽不甚谬,然管子之意殆不如是。
《轻重乙篇》云:“岁有四秋,而春夏秋冬各居一焉”秋者,即《书经》乃亦有秋之秋,谓成熟也。成熟之时谓之秋,则力作之时谓之春。时有春秋,不外今世学者所谓金融季节)而上不调淫(房注云:淫,过也按:谓调御其过度也),故游商得以什伯其本也(房注云:得什泊之赢,以弃其本也按:此训非是,谓田商所赢得十百倍于其资本耳)。百姓之不田,贫富之不誉(房注云:誉限也),皆用此作。
《轻重乙篇》:桓公问于管子日:“衡有数乎?”管子对曰:“衡无数也衡者使物一高一下,不得常固。”桓公日: “然则衡数不可调耶?”管子对日:“不可调。调则澄,澄则常,常则不贰,不贰则万物不可得而使”。桓公日:“然则何以守时?”管子对日:“夫岁有四秋,而分有四时。大春农事且作,请以十伍农夫赋招铁,此之谓春之秋。大夏且至,丝扩之所作也,此之谓夏之秋。而大秋成五谷之所会,此之谓秋之秋。大冬营室中女事,纺绩缉缕之所作也,此之谓冬之秋。故日岁有四秋,而分有四时。已有四者之序,发号出令,物之轻重,相什而相伯,故物不得有常固。” 此即管子所谓轻重之说。其一切分配政策,皆由此起,而调御国民经济之最大作用也〔考其枢纽所在,不外操货币以进退百物,盖货币价格之腾落,与物价之贵贱成反比例。而货币流通额之多寡,又与其价格之腾落成反比例。故货币流通之状态,近世学者取泉流布布之义,名之曰金融,即管子所谓财扩者是也。金融之或宽或紧,同一地也,因时而有差别;同一时也,因地而有差别。其原因皆各有所自来,而其结果则影响于国家财政与全国民生计者,至捷且巨。故今各国大政治家之谋国,未有不致谨于此者也。而中国能明此义者,阙惟管子。管子知货币之为物,凡以供交易媒介之用。其数量不能太少,亦不可太多也,故先斟酌全国所需货币知多少,准其书而铸造之,命之曰公币。
《山国轨篇》所谓“谨置公币者”是也。然则全国所需货币多少,何从测之?管子以为货币之职务,在于为百物之媒介而已,综稽全国民互相交易之物品,共有几何?其总值几何?则其所以媒介之之物应需几何?略可得也。故先察一国之田若干,其所产谷若干,复举一国所有谷类以外之一切器械财物(如《山至数篇》所举皮革筋角羽毛竹箭器械财物等),而悉簿籍之。准其数以铸币,则币常能与国民之供求相剂,而无羡不足之患矣。《山至数篇》,所谓币乘马者也。此术也,以今世之经济政策衡之,诚觉其局滞而不适。盖国民之生产力消费力,随时伸缩,而其所从起之原因,极复杂谬辐,不能执一端而尽之。故以现在全国民所有财产,泐(音le)为簿籍,而准之以求所需货数之数,为法未免疏略,其缺点一也。同一货币之数,而缘夫流通之迟速,行用度数之多寡,而其资民利用之效力,强弱悬殊。比例于现有财产而固定其量,则货币伸缩之用不显,其缺点二也。经济无国界,故货币与货物,常互相流通于国际之间。虽准本国所有财产以铸币,然币之一出一人,不期然而然。铸币虽多,未必能长葆存于国中。铸币虽少,而外国所有者,常能入而补其缺。今仅以本国财产为标准,其缺点三也。由此言之,则管子所谓币乘马之策,决非完备而可以适用者也。虽然,凡读史当论其世,以今世经济情状律古代,不可也。古代机器未兴,民业不繁;国民生产力之变迁,不能甚剧;其消费力之变迁,亦缘此不能甚剧;而信用机关交通机关皆未发达,故货币流通迟速之率多寡之度,略有一定;而国际间货币之转移,万不能如今日之便。以此之故,管子比例全国民财产以置公币之策,实能适于其时代之要求;而为经国之一妙用,盖章章矣!夫货币价格之高下,既与百物价格之高下成反比例;而货币数量之增减,由政府操其柄;故货币之价格,政府常能操纵之。此无异一切货物之价格,悉由政府操纵之也。管子所谓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者,此也。
虽然,欲明管子轻重主义之真相,更有最当研究者一物焉,则谷是也。古代金属货币之用未广,人民恒以谷帛为货币,而谷为尤重(孟子所谓以粟易械器,粟即一种之货币也)。故古代之谷所以与今异者,今之谷专为交易之目的物,而古之谷则兼为交易之媒介物也。而谷之所以与金属货币异者,金属货币专为交易之媒介物,而谷则兼为交易之目的物也(所谓交易之目的物者,谓交易之目的期于得此物而止。如吾辈今日以钱买谷,其所欲得者即谷也交易之媒介物者,谓借此为媒介以间接求得其他之目的物,如农夫售谷而得钱。其所欲得者非在钱也,以有钱则可持之以买得他物耳。货币之性质所以与他物异者,全在于此)〔然则谷也者,以一物而兼此两种职务,而其两职务之性质,又互相冲突,是以极谬辐而至难御也。
管子之言曰:“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此即币价与物价成反比例之义,通诸东西古今而无二者也。夫既曰万物,则谷亦与居一焉。币价贵则谷与百物之价俱贱,币价贱则谷与百物之价俱贵。此易明之理,而今世各国共通之现象也(若因丰凶而谷价之剧变逸出常轨,此则偶然之事,不足以破此例此不徒谷为然,即百物亦有然矣)。乃管子之言又曰:“谷贵则万物必贱,谷贱则万物必贵。”此语也,以今日之经济现象衡之,殆适得其反。吾初读之而不解其所谓,及潜心以探索其理,乃知当时之谷,兼含两种性质:一曰为普通消费目的物之性质,二日为货币之性质。当其为普通消费目的物也,其价格固与百物同,为货币之价格所左右;当其为货币也则反是,而其价格常能左右百物之价格。夫金属货币价格之变动,其原因已极复杂,在今世之治经济学者,犹以此为全部学科中最奥衍之理。况夫以一谷而兼此两性,而其物又为人生日用须臾不可缺之品;在一切消费目的物中,效力为最强,而其数量之多寡,又常因自然力而变迁(如年岁之丰凶),非尽由人力所得左右,此实古代人民所最困之一问题也。夫交易之媒介物,太多太少,皆足以病国民生计。今以日用所不可缺之谷兼充此职务,偶值年丰谷多,则民食之外,尚有余粟。其所余则尽以为币材,而一国之币遂供过于求矣。偶值年凶谷少,则以全国之谷尽供民食,犹苦不足,更无余裕以充币材;而一国之币,遂供不逮求矣。、此古代以币权物之政策所以难施也。夫今世之金属货币,专以为交易媒介之用,不以为交易目的之用;而各国政治家所以酌盈剂虚之术,犹且戛戛然共以为难,而况乎管子之轻重主义,不徒以单一性质之货币(即金属货币)为枢机,而更须以复杂性质之货币(即一谷)为枢机焉。故今世之货币政策,则一而已;一者何?以币权物是也。管子之货币政策,其条件有三:以币权物,一也;以谷权物,二也;以币权谷,三也。此管子之轻重主义,所以其术弥神而其理弥奥也。
是故管子之调御国民经济也,既约定全国所需货币大概之数而谨置之,于是将此货币,随时伸缩其流通额,使与国民所需要相应。有时金融太缓慢,事业有萎靡之忧,则将货币收回于中央金库。《山国轨篇》所谓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是也。有时金融紧迫,生计呈恐慌之象,则将货币散布之于市场,所谓币在下万物皆在上是也。而其或收回之或散布之,非以威力相强也。因物价之自然,而弃人人之所取、取人人之所弃云尔。故曰:有余则轻之,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人君散之以重也。
然则其以币御谷之术奈何?谷为百物之一,彼其以币御物之术,其影响不得不波及于谷,固无论矣。虽然,当时之谷,兼充币材,徒以普通御物之术御之不得也。’吾观管子调和金谷之策,窃叹其与今世各国调和实币与纸币之策若合符节也。今世之货币,以金银铜等金属品充之,此实币也。然实币既不便携带,且其获得之与行用之,皆须有所牺牲,滋弗便也,于是乎为纸币以代之。然发行纸币,必须储实币以为兑换之备,故纸币之多寡,恒与所储实币相剂,此不易之理也。管子之所以调和金谷者亦然。前此人民以谷为币,而其不适于媒介之用者既甚多,管子乃广铸金币以代之(吾考中国用金属为货币,实始于管子·前此虽或有之,而其势力盖甚微弱),故谷则犹今日之实币也;金属货币,则犹今日之纸币也。今各国中央银行所以能握全国金融之枢机者,皆由实币与纸币调剂得宜。既能以币御物,又能以纸币御实币。管子之政策,亦犹是也。时而使谷在匕币在一F,时而使币在卜谷在下。此犹各国实币,有一时贮之于中央银行,有时散之于市场,凡以剂其平、广其用而已矣。
一国金融之紧缓,各地不同。敛之于缓之地,而散之于紧之地,此政策之妙用也。《轻重丁篇》所言调齐东齐西之谷价者,操此术也。
一年金融之紧缓,各时不同,泰西学者谓之金融季节。敛之于缓之时,而散之于紧之时,此又政策之一妙用也。《山国轨篇》所谓泰春泰夏泰秋泰冬为百物高下之时,《轻重乙篇》所谓岁有四秋、分有四时,物之轻重相十相百者,盖指此也。
然则管子所谓轻重之术可知矣。其枢纽不外以币与谷权百物,而复以币与谷互相权;而其所以能权之者,则当币重物轻之时,敛物而散币;当币轻物重之时,敛币而散物;当谷重物轻之时,敛物而散谷;当谷轻物重之时,敛谷而散物;当币重谷轻之时,敛谷而散币;当币轻谷重之时,敛币而散谷。质而言之,则以政府为全国最大之商业家。而国中百物交易之价格,皆为政府所左右也。遵是道也,则全国商业之自由,极受束缚。以今世之经济原则衡之,其利诚不足以偿其弊。然在古代信用机关、交通机关两未发达之时,商业上之自由,不甚有效。虽无政府以束缚之,民未必遂蒙其利也。而徒使人民之生产者,或供多而不遇求;使人民之消费者,或求多而不遇供;故毋宁以政府立乎其间,其力足以尽求全国之所供,其力足以尽供全国之所求。苟奖励干涉得其宜,而于助长全国民经济之发达,盖甚有效也。
然管子之政策,其效犹不止此。夫金融有缓紧,而物价有贵贱;在力薄之小民,固受其支配而莫可如何也。然而豪强素封之家,则其力足以乘多数贫民之急而垄断其利。管子谓物有高下之时,即人民相兼并之时,诚笃论也。而彼豪强者,非徒因物之高下,以弋取殊利而已;且常能左右物价使之随己意为高下。夫物价自然之高下,本由全社会公共经济之现象所造成。专其利于少数之人,固已非当,况复以人力而矫揉之,使随己意为高下,而因以制多数人之死命而自周其利者哉?此虽命之曰盗贼之行可也!管子之意,以为物价之有高下,而用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之术,常能博奇利。此经济现象之所必至,无能遏止者也。而此种奇利,则当归诸国家,而不当归诸少数之私人。归诸国家,国家还用以奖励民业,则其利均诸全国人民;归诸少数之私人,则一国财力所在,遂成偏枯。一方有余,而一方不足,所谓病肿而苦跌熬也。管子所以必以国家操此权者,盖为是也。
夫商业之自由放任过甚,则少数之豪强,常能用不正之手段,以左右物价,苦人民而独占其利。此征诸今世之产业组织而可知也。近世有所谓卡特尔(Karteil)者,有所谓托辣斯(Trust )者,皆起于最近一二十年间,而其力足以左右全国之物价,甚者乃足以左右全世界之物价。识者谓其专制之淫威,视野蛮时代之君主殆有甚焉。而各国大政治家,方相率宵吁焦虑,谋所以对待之,而未得其道也。于是乎有所谓社会主义一派之学说,欲尽禁商业之自由而举社会之交易机关,悉由国家掌之。此其说虽非可遂行于今日,然欲为根本救治,舍此盖无术也。而此主义当二千年前有实行之者焉,吾中国之管子是也。
古代之政治家所以抑制豪强兼并之术,往往有禁民之贷金取息者,亦有以法律限息率不许过高者。吾国汉唐以来相沿行之,而息率之限,今大清律例尚存其文。泰西则希腊罗马以来皆有此制,中世各国,限制尤严,直至十九世纪,始渐废之,然犹未能绝也。夫富民贷而取重息,诚为胺削贫民之一显弊。有国牧民者,固不容坐视。虽然,贫民之黄焉者,必有其大不得已者存。禁贷而绝货,以是为保护贫民,而不知益以困绝之也。若夫以法规定息率,视彼禁绝贷黄者,为道固稍进,然贫民之忍重息而举债也,必亦有其大不得已者存。黄者多而贷者寡,求过于供,息率势不得不昂。强以法律限制之,则贷者于普通息率之外,更须索犯法之保险费,然后肯出贷,是欲轻之而反以重之也。故善谋国者不为此下愚之策,惟设法以立完备之金融机关,使一国现有之资本,流通捷而效力增;而蒋来之资本,缘而增殖,则息率之日下,不期而自致焉,各国现行之政策是也。而管子则深明此义者也。故民之贷金取息者.非惟不禁,且奖励之。而取息多寡,亦未尝一为干涉。惟将金融之枢纽,握诸政府,使民之欲贷者,不必仰鼻息于豪强,而政府随时以济其困,即此今世银行所尽之职务也。夫银行应由政府办理与否,其利害固当别论;然以二千年前之人,而知银行为匡济生民制要具,其识见之度越寻常,岂可思议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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