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在采纳了田蚡“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 的建议以后,将儒家的五经博士考试制度化了。同时,他大力宣传儒家的其他经典《论语》和《孝经》,尤其是《孝经》,还将其思想具体化为“举孝廉”。所以,他是以儒家的《七经》治国。但汉武帝并没有取消一般文学贤良考试,非儒的一般文学贤良可通过文学贤良考试当官。“黄老”和“刑名”虽遭“绌抑”,取消了这两家的博士考试资格,但这两家的人物可以通过上书言事,如果说得有道理,而本人又有能力,照样可以当官。
对《史记》所载的汉武帝六年的“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怎样认识?当时的学者没有什么特殊说法。两千年后,公元1993年,孙景坛将其正式概括为“绌抑黄老,崇尚儒学”。(1)
二
历史在飞速发展,“刘彻茂陵多滞骨”(2),西汉王朝很快为王莽的“新”所取代;“新”又很快被“更始”政权所取代;“更始”又很快被刘秀的东汉所取代。东汉由刘秀到明帝、章帝、和帝以后,从西汉武帝六年算起,大约过了230多年,关于中国古代的历史,又出了一本断代专著《汉书》,其主要著作权人为班固。
班固在《汉书》中,关于与《史记》相重的西汉史,除《董仲舒传》外,差不多都抄《史记》,或没有实质性的差别。关于田蚡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他也几乎照单全收,如《汉书·儒林传》说:“及窦太后崩,武安君田蚡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只是将《史记》中的“绌”改成了“黜”。然而,《董仲舒传》却别有洞天:他横生出了个董仲舒在武帝初期的对策事,以及与此相连的《天人三策》,第三策中还有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并认为这一建议曾被汉武帝所采纳。即,他认为,汉武帝时期的结束“黄老之治”和实行儒治,是“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从《汉书》问世到公元1030年前,即930多年,对班固的这一说法,中国古代学术界几乎无人问津。直到公元1030年左右,五代六朝时期,北宋三先生之一孙复在创建理学时才首次提到:“推明孔子,抑黜百家,……斯可谓尽心圣人之道也。暴秦之后,圣道晦而复明者,仲舒之力也。”(3)但孙复此时的学术是私学,在社会上没有影响。
历史又过了50多年,到公元1084,中国史学界又出了一部重要的名著《资治通鉴》,作者是司马光。司马光跟孙复一样,对班固《汉书·董仲舒传》中的“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情有独钟,曾作诗说:“吾爱董仲舒,穷经守幽独。所居虽有园,三年不游目。邪说远去耳,圣言饱充腹,发策登汉庭,百家始消伏。”(4);尤其是在《资治通鉴·汉纪九》中,正式构造了一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由于《资治通鉴》受到了北宋皇帝的赞许,后有胡三省注,又有朱熹作的《通鉴纲目》,于是,这种说法伴随理学的兴起,开始深入人心。就是说,“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在中国古代学术界真正成气候,是从北宋司马光始。
历史又过了800多年,到了1915年,中国兴起了“新文化运动”;到了1919年,发展到“五四运动”。从“新文化运动”到“五四运动”,中国掀起了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判的高潮,五四“先生”和“小将”首先都将锋芒指向“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这样,众口铄金,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一夜成了中国学术界的“口头禅”。自是之后,只要做中国传统文化的学问,都离不开“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了。
历史又过了70多年,到了1993年,孙景坛作《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子虚乌有——中国近现代儒学反思的一个基点性错误》,大声疾呼:“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是学术谎言,是个历史笑话,是儒学反思过程中最美丽、最诱人、最神奇的充满玫瑰色彩的肥皂泡。”(5)当时,中共中央《求是》的《内部文稿》、《新华文摘》、《报刊文摘》、《服务导报》对此都作了摘要。2002年,孙景坛又发表《〈天人三策〉是班固的伪作》,《新华文摘》摘要了,又在读者中引起了广泛的反响。(6)2005年,《北京科技报》张星海记者对孙景坛做了采访,“汉武帝并未罢黜百家”——“司马迁未提,班固造假,孙教授指出”的文章见报后,中国学术界又引起了轩然大波,全国各大网站都转贴了该采访。(7)
三
这里有几个问题必须澄清:第一,“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不见于司马迁的《史记》。有人认为,《史记》的《孝武本纪》对此不载,是由于司马迁受过“宫刑”,有怨愤的缘故。(8)事实上,司马迁写了《今上本纪》,但在流传中佚失,《孝武本纪》是后人主要用《封禅书》补的。不过,司马迁的《今上本纪》虽佚,但《董仲舒传》是完整的,如《史记·儒林列传》之《董仲舒传》说:
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如果当时确有“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事实,司马迁怎么会不载呢?
而且,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对从刘邦到汉武帝的汉初学术还有个精辟的总结,说:
“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
这里也没提到董仲舒。就是说,司马迁认为,他对汉初思想史的概括是完整和科学的,“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没有遗漏。
第二,不独司马迁,西汉中后期、东汉前期的所有学者对此都不知。我们知道,从司马迁到班固,时差200年左右。在这200年中,中国历史是个人才辈出的时代,继司马迁之后,在西汉元帝和成帝之间,中国有个史学家褚少孙,他去武帝时期不远,听过许多宫廷逸闻,曾缀补过《史记》,但对此不知。西汉后期,中国历史上有两个著名的大学者,就是刘向、刘歆父子,他们相继做过国家图书馆馆长,校理过秘书,熟谙西汉的皇家档案。刘向曾作《别录》、刘歆作《七略》,这是中国古代最早的图书目录,他们也是中国古代图书目录学的创始人,班固《汉书》的《艺文志》就是删削《七略》而成。但他们对此也不知。东汉前期,中国历史上还有个知名的学者,就是班固的父亲班彪。《汉书·班彪列传下》说:
“彪既才高而好述作,遂专心史籍之间。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其略论曰:
‘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于诸侯,国自有史,故《孟子》曰:“楚之《檮杌》,晋之《乘》,鲁之《春秋》,其事一也。”定、哀之间,鲁君子左丘明论集其文,作《左氏传》三十篇,又撰异同,号曰《国语》,二十一篇,由是《乘》、《檮杌》之事遂闇,而《左氏》、《国语》独章。又有记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号曰《世本》,一十五篇。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并诸侯,则有《战国策》三十三篇。汉兴定天下,太中大夫陆贾记录时功,作《楚汉春秋》九篇。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诚令迁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几矣。
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若《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司马迁序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卿士特起则曰列传。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曲,条例不经。若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一人之精,文重思烦,故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今此后篇,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为世家,惟纪、传而已。传曰:“杀史见极,平易正直,《春秋》之义也。” ’”
他对此事仍不知。除这些知名学者外,西、东汉还有一些普通学者,如西汉石渠阁、东汉白虎观经学会议的参加者,他们对此仍不知。
而且,这些大学者,多是董仲舒的崇拜者,他们都在为董仲舒鸣不平。如:刘向认为,“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已评价至极。刘歆认为其父对董仲舒的评价过高,说:“伊、吕乃圣人之耦,王者不得则不兴。故颜渊死,孔子曰‘噫!天丧余。’唯此一人为能当之,自宰我、子赣、子游、子夏不与焉。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然考其师友渊源所渐,犹未及乎游、夏,而曰管、晏弗及,伊、吕不加,过矣。”后来刘向的曾孙龚平衡刘向刘歆的看法,认为刘歆的看法较妥当——“以歆之言为然。”(9) 另外,刘向对董仲舒事迹的补充说:董仲舒“以老病免归。汉有所欲兴,常有诏问。仲舒为世儒宗,定议有益天下。”(10)如上所述,而班彪对司马迁的《史记》在董仲舒问题上的不满是:“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但是,他们都不知有“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事。
“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
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
居舍,着灾异之记。是时辽东高庙灾,主父偃疾之,取其书奏之天子。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当死,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缪西王。’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
至卒(孙景坛注:至卒,就是到死。),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
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
瑕丘江生为谷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
仲舒弟子遂者:兰陵褚大,广川殷忠,温吕步舒。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于诸侯擅专断,不报,以春秋之义正之,天子皆以为是。
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
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在这里,司马迁不仅简述了董仲舒的一生,还写了董仲舒的同行兼同僚胡毋生和公孙弘,写了研习与《公羊春秋》相近的《谷梁春秋》的江生,写了董仲舒的弟子褚大、殷忠和吕步舒等,写了董仲舒的儿子和孙子。要知道,司马迁是汉武帝和董仲舒同时代人,做过董仲舒的学生。他在《太史公自序》中,在回答上大夫壶遂问“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时,曾引证听董仲舒的讲课笔记说:
“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着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
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弒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
班固与汉武帝、董仲舒在时间上相距一百多年,为什么他之前的所有学者对此都不知道,而他独知呢?
第三,班固虽是“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说的始作俑者,但不能自圆其说。1、董仲舒在汉武帝的父亲汉景帝时就是有名的《公羊》博士,为什么会再参加武帝初期的五经考试?2、董仲舒在武帝七年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如果存在,它与田蚡在武帝六年的“绌抑黄老崇尚儒学”是什么关系?特别是班固在《汉书·儒林传》中认为田蚡的“绌”黄老是“黜”黄老,如果此说属实,那么这董仲舒在这之后又提出“罢黜百家”,这又有什么意义?3、如果董仲舒在武帝七年参加了五经考试,为什么《天人三策》的考题无一与《汉书·武帝纪》在七年下所载的考题相同或相近?4、如果说汉武帝在七年曾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什么找不到采纳的诏书和执行的实录?尤其是,找不到自汉武帝尊儒后,“百家”真的都被“罢黜”,“儒术”真的“独尊”的事实?5、如果董仲舒在武帝七年参加了五经考试,并取得了第一名,为什么在对策后不再给他授博士?6、如果董仲舒在武帝七年参加了五经考试,并取得了第一名,还有著名的《天人三策》,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也被汉武帝采纳,为什么只给他个江都相这样的小官,还远离京师?是褒奖还是贬谪?7、如果董仲舒在武帝七年参加了五经考试,为什么《天人三策》漏洞百出?
另外,班固在《汉书·董仲舒传》中作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只是他在董仲舒作伪问题上冰山的一角。事实上,无论在《董仲舒传》,还是《汉书》的其他地方,关于董仲舒问题,班固作伪的地方还有许多。还是让笔者评点一下《汉书·董仲舒传》,让读者看看班固在董仲舒问题上,主要都作了哪些伪吧!
注:
(1)(5)孙景坛孙景坛《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子虚乌有》,《南京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
http://www.confucius2000.com/confucian/hwddzrxzxwy.htm
(2)《李贺诗集》:《苦昼短》。
(3)《睢阳子集补》。
(4)司马光:《司马温公文集》第12卷。
(6)孙景坛《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是班固的伪作》,《南京社会科学》2000年第10期。
http://www.confucius2000.com/confucian/dzstrscsbgdwz.htm
(7)张星海《汉武帝并未“罢黜百家”》,《北京科技报》2005年,3月16日。 http://tech.tom.com/1121/1122/2005316-169803.html
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ist.asp?id=1700
(8)孙景坛《汉武帝“罢黜百家”不是学术谎言吗?——答张进教授》,
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ist.asp?id=1711
(9)(10)《汉书》:《董仲舒传》;《楚元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