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末年,处州龙泉县有一位哲学家叫叶子奇。叶子奇的学问与同时代号称“浙东四先生”的刘基、宋濂、章溢、叶琛相颉颃,他们又都是交谊笃厚的朋友,但是叶子奇的命运却与他们迥异。
明王朝建基后,刘基、宋濂、章溢、叶琛都做了朝廷大官,而叶子奇却没有被朱元璋重视,只做了湖南巴陵县的主簿。“主簿”是古时官署中典领文书、办理事务的小官,相当于现今的办公室主任之职。更为不幸的是,这小差使没做多久,竟无端地受牵连进了大牢。
洪武十一年的二月十五日,按照朝廷的规定,巴陵县照例举行祭祀城隍神活动。作为主簿,叶子奇当然要提前去现场。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灾祸就在这时候降临到他的头上。
祭祀仪式尚未开始,一群小吏聚在城隍庙后厢,偷偷喝猪脑酒,也许叶子奇并未看见这群小吏的活动;或许他看到了,但作为一个学者,书生气十足,没有那种“政治敏感性”,不当一回事。偏偏这事被几个“无限忠于”朱皇帝的县学生员发现了,以他们那特有的政治敏感性,将“猪”和“朱”联系起来———喝猪脑酒,不就是喝朱脑酒吗?!于是赶紧向按察司告发,并说主簿叶子奇也在其中。
就这样,叶子奇平白无故地坐进了班房。突如其来的打击,一时间叶子奇简直不想活下去。他完全清楚,朱元璋坐上皇帝宝座以后,就开始对他手下的文臣武将实施大清洗、大屠杀。他长吁短叹,惶惶然不可终日。有一天,他偶尔从囚室一角的地上发现一堆烂碎的纸笺。就是这些烂纸笺,触发了叶子奇这个才子思维的转向。他想,与其闲坐待死,何不利用这些烂纸笺把平时自己的阅历、见闻、思考、感悟一一记下,或许自己死后,这些零散的记述于后世尚有点滴作用也未可知。同时,又想起昔时虞卿、左丘、司马迁不也是以愤难摅其思志,发奋著述,万世不朽么?
这一想,精神就振奋起来,便用瓦片研墨,“遇有所得,即书之,日积月累,忽然满卷”(《草木子》自序)。
在朱元璋酷刑专制之下,叶子奇算是幸运的。他侥幸没有被赐死,关了几个月,被释放了。出狱后,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回到龙泉老家,从此发誓远离仕宦,将自己的书斋取名“静斋”,专心著述,首先就是整理充实在狱中所做的一大摞笔记。
苦难可以转化为创造的动力。当然,这种转化需要条件,这就要苦难者必须有非凡的毅力,有超凡的心智以及对自己所进行的创造坚定不移。叶子奇具备这样的条件。
经过几个月专心致志的努力,他于洪武十一年(1378)十一月二十七日编撰完成在狱中记录的内容,共25篇,5万余字。取个什么书名呢?他想,自己将这些东西写成书的目的是“恐一旦身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实切悲之(自序)”。于是就将它定名为《草木子》。书是写成了,却没有资费付梓。
有幸的是,一百多年以后,叶子奇裔孙辈出了一个叶溥,于明弘治十八年(1505)考中了进士,官做到江西左布政。在明正德十一年(1516)叶溥做福州知府时,为叶子奇出版了《草木子》。这时距《草木子》写成已过了138年。也许书稿有些散佚,刊行时,叶溥将书稿改并为8篇,分4卷。时弘治进士,云南、湖广巡抚,兵部右侍郎黄衷读后欣然为之作序,认为叶子奇的《草木子》“观天之文与地之法,鬼神屈伸之故,礼乐明备之体,阴阳顺逆之度,天人交与之征,卉木虫鱼之候,器象沿革之制,农圃术技之末,幽幻玄怪之迹,穷檐委巷谣歌之语,冥搜賾捃,区物而辨才,综百家之棼颣,列九域之风习。”出版之后,便有许多学者在著述和言论中称引《草木子》。
再过了90年,到明万历三十四年,又有人重刻出版《草木子》。有松江学者林有麟(字仁甫)作序,称该书“上自玑衡堪舆,下至医卜农圃昆虫卉木,亡不探玄奥,析精微,发前人之所未发,可以证经补史。”此时,《明史·艺文志》已记入叶子奇及其著作。
清初,经史专家、大文豪朱彝尊对《草木子》备极推崇,曰:“其书稽上下之仪,星躔之轨,律历推步之验,阴阳五行生剋之运,海岳浸渎戌貊希有之物,鬼神伸屈之理,土石之变,鱼龙之怪,旁及释老之书而归于六籍,兼记时事得失,兵荒菑异。”如此一来,叶子奇和他的《草木子》在学界名声鹊起。
乾隆二十五年(1760),进士出身的陕西人苏遇龙来龙泉任知县。此公十分重视发掘地方文化,下车伊始,一面着手领导编修县志,一面察访叶氏及其著述。其时叶子奇在龙泉已无嫡嗣,其《太玄本旨》、《本草节要》等书亦不存。久访之后,始得《草木子》残篇,便按照《四库全书》本给予重刻刊行,并亲自作序。在序中,苏氏推崇《草木子》,“说理透宗,多发先儒未发之精蕴;至论元时得失,纲举目张,直追朱子。”此次刻本还有天台人、礼部侍郎齐召南的序。
同治十三年(1874),处州知府潘绍诒主持收集出版处州各县历代名著,叶子奇的《草木子》亦列其中。潘绍诒在序中称《草木子》“体裁逼近老庄义理,发挥经传,盖本格致之真修,绍关闽之正学,探赜索隐,原始要终,迥非小儒末学所能窥其涯矣。”
是金子总是会发光。有价值的著述,只要不将其毁灭,它所蕴含的哲理精义,它所记录的世象风貌,它所评述的是非得失,是永远都有借鉴意义的。时间走到了二十世纪50年代,学界仍然惦记着叶子奇及其《草木子》。1959年,距叶子奇《草木子》成书581年,中华书局依据历代各种版本合校,并改正错误,加以断句,慎重出版了《草木子》。“出版说明”对该书作了科学的评价,认为“从天文星躔、律历推步、时政得失、兵荒灾乱以及自然界的现象、动植物的形态都广博搜罗,仔细探讨,在明人的笔记中,颇为特出。尤其是关于元朝的掌故和当时农民起义的史迹,有很多是他书所没有述及的。其中当然有不少由于时代的局限,不免有浅薄鄙陋的记载和议论,但在十四世纪,能够有这样的思想和见解,已经算是难得,比刘基、宋濂高明得多。”
以现今的观点读500多年前的《草木子》,我们不得不叹服叶子奇的高明。比如在物质与精神的关系上,他旗帜鲜明地反对佛道,主张唯物,认为“离物而言性,此佛氏所以沦于空寂;舍器而言道,此老氏所以溺于虚无”,“鬼者人之影,死者生之终”,“北人不梦象,南人不梦驼,缺于所不见也”;在论述“天人合一”时,他的观点与今天我们提倡的人与自然和谐,保护生态的观点是一致的。他说“天地得其位,则万物莫不循其常;一或有失,则为灾为妖为乱”,“天人之道一也”,“地冲气,所以能生万物,冲气所以为和也”,“天有风雨云雾雷,人有吹喷嘘呵呼,天地是大万物,万物是小天地”;在文明教化方面,他强调“乐声淡则听声平,乐声善则歌者慕,故风移而俗易也,妖声艳辞之化人也亦然”,并且痛斥厚葬之弊;在论政治国方面,他以元朝覆灭亲历者的体会,提出了振聋发聩的告诫:“元朝自平南宋后,太平日久,民不知兵,将家之子累世承袭,骄奢淫佚,至于武事,略不之讲,但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兵政不修也久矣……此元之所以卒于不振也。”“天下承平已久,法度宽纵,人物贫富不均,多乐从乱……”此外,对自然现象中的太原地震、永嘉海啸、扬子江啸及佛光等的如实记录和科学释义,都为人们提供了大量的自然历史方面的信息。
比之历代那些大部头的巨著,叶子奇的《草木子》只是5万多字的小册子,然而它却是中华文化中一笔不朽的遗产,是一部伟大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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