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梓州,岁月悠悠,随手捡拾起一粒石子,都捂着上千年湿漉漉的故事。 我在城北长坪山安昌岩下结庐而居,一抬头,看见了凿壁为洞、闻鸡起舞的乡邻——赵蕤。我居住的茅舍与赵蕤栖身的洞穴不到五十步,只不过,其间隔着整整一千二百九十余年渺远的时间。 那一年,我十八岁,背井离乡,独自一人漂流到梓州。古梓州“穿城三里三,环城九里三”。从秦汉起,就是州府路之治所,驿路宽阔,商贾云集,人文昌盛,到了盛唐,更以“川北重镇、剑南名都”享誉蜀中,堪与益州齐名。只可惜,如今楼房林立的梓州新城,竟没有我一席安身之所。无奈出城北行,在长坪山安昌岩下觅得一间茅舍,权蔽风雨。茅舍本是亲戚用来屯放农具的旧屋,稍作整理,竟显古朴豁亮,到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好地方。推窗四望,房前阡陌纵横,一望无垠,仲春麦浪翻滚,初秋稻香四溢,原野风光各有不同;房后危崖冷竣,炎夏藤蔓垂帘,隆冬古木孓立,更有四季风中久久奔突于崖壁间的回响,与不远处琴泉寺的晨钟暮鼓交相更迭,苍凉而庄严。 茅舍后面即是千年古寺慧义寺,寺下乃千佛岩,依岩凿刻上千佛像。千佛岩左侧岩壁间,有一处汉代岩墓洞穴,深三丈,宽两丈,辟前后二室并带耳房。当年,赵蕤一家就在这里隐居了整整五十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辗转流离之际,竟与一代名士赵蕤做了近邻。 赵蕤何许人也?北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和清代纪晓岚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略有记述:赵蕤,字太宾,剑南道梓州盐亭(今四川省盐亭县两河镇赵家坝)人,其所著《长短经》,乃盛唐以后历代帝王必读教材,深受海内外学者重视,被誉为“历代政治创意与谋略之集成”,至今仍为官场学的顶极范本。历史学家断言,赵蕤是中国思想史上承接先秦与宋明之间的唐代环节上的代表人物,中国古代杰出的王霸权谋学家。但是,赵蕤虽“博学韬衿,长于经世,任侠有气,善为纵横学”,且以“赵蕤术数,李白文章”与李白并称唐代“蜀中二杰”,却并不刻意于仕途功名。据说,唐玄宗诚意征召,他竟“屡征不起”,甘愿终生隐居山林。正因为这个缘故,刘煦的《旧唐书》和欧阳修的《新唐书》等一干正史,皆未为其立传。 身居荒郊,竟有邻如斯。 这一切,除了归功于梓州这方山水的灵异,还归功于赵蕤有一位聪明美丽、才智过人、心意相通的夫人。 赵蕤出生书香门第,其祖上就是汉宣帝(公元前73年—公元前49年)时,蜀中著名易学家赵宾。赵家世代秉承祖训,喜好诸子百家之言,善藏各类经典史籍,却并不专心于孔孟之学,因而,子孙们大都科试不第。赵蕤自幼聪颖好学,不仅满腹经纶,还善棋琴书画和武功剑术。父母盼儿及第心切,一再催促儿子快上东都洛阳应试,以博取功名,进入仕途。哪知,赵蕤美貌多才的娇妻从邻居前辈李义府(官至宰相)身上,看透了官场多舛,极力反对夫君应试入仕,还劝慰长辈“光宗耀祖,并非仕宦一途”。赵蕤也心不在焉,几次离家远游之后,见惯现实黑暗,尤其是目睹“海内文宗”陈子昂被贪婪残暴的金华县令害死狱中,更是心有所忌。见父母多次催促,赵蕤直言相禀:“我饱读史书典籍,俱为教化庶民百姓之言,竟无一页教化皇帝和官吏的文字。沧桑变故,黎民涂炭,皆因皇帝和官吏未得到教化,我何不觅一块净土,专攻此道?” 计议已定,29岁的赵蕤毅然辞别故里,装好满满几车书籍,偕同妻子儿女,于唐中宗景龙三年(709年),来到了梓州郪县长平山安昌岩下。夫妇俩先将岩洞修缮一新,作为书房和会客厅,又在洞前精心建造了一幢青瓦小院,还专门设置了琴房、棋房、雀鸟房,再辟门前空地为练剑场。一切打整停当,赵蕤便深居洞室,足不出户,潜心写作巨著《长短经》,任春夏秋冬交替,心无旁顾。夫人则将赵蕤渐次写好的文稿细细整理,一一装订,再题上分卷名录,归类立卷。 洞中一日,世间一年。一晃10余载过去,转眼就到了开元六年(718年)初夏。这时,九卷共六十四章《长短经》已悉数写就,且已由赵蕤夫人抄录了好几部。这天,赵蕤夫妇正在庭院舞剑,冷不防闯进一位不速之客。但见来客头戴方巾,腰配名剑,足蹬云靴,身姿俊朗,眉目生辉——好一个风度翩翩美少年!未等赵蕤开口,来客先躬身行礼:“在下匡山李白,久闻先生剑术高明,如蒙不弃,愿拜先生为师。”赵蕤虽隐居多年,也闻李白是时下难得的少年才俊,急忙引入内室看茶。进入内室,赵蕤指着装满《长短经》的木箱说:“说来惭愧,隐居10年,剑术未见精进,仅成《长短经》一部,可博一笑。”李白细细翻阅《长短经》,渐渐地,双手有些颤抖,到这时,这位生性高傲的诗坛新秀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隐士,竟是文韬武略兼备的旷世高人。李白再在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当即撩袍跪地,纳头便拜。从此,“蜀中二杰”便在“赵蕤洞”演绎出一段亦师亦友的千古佳话。 至开元八年(720年),李白已随赵蕤夫妇在安昌岩下隐居了三个年头近两年时间。两年间,这对年龄相差近20岁的师徒,或倾心长谈,纵论经史典籍和天下大事,或逐卷研读《长短经》,细说安邦治国方略,或试刀论剑,切磋强身报国技艺,成了须臾不可离的忘年之友。但是,赵蕤深知李白绝非“池中之鱼”,不可能与自己一样永远隐居山野。仲春时节,安昌岩下清风习习,师徒把酒对盏,彻夜长谈。赵蕤对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宏图大志给予充分肯定,并勉励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早日踏上北去的征程。李白听罢,豪情壮志与离情别绪一齐涌上心头,忍不住泪湿衣襟。翌日清晨,天色微明,赵蕤夫妇含泪帮李白打点好行装,又送上一部《长短经》,依依不舍地将李白送上了去益州的驿道。 就在这一年,礼部尚书、御封许国公、号称“燕许大手笔”的文章大擎苏頲出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在赴任途中正好遇到了仗剑出川的李白,并从李白处打听到了赵蕤之所在。苏頲当即向唐明皇写了《荐蜀中人才疏》,力荐“赵蕤术数,李白文章”。开元十年(722年),唐明皇接到奏表,欣喜不已,立即下诏,召赵蕤入京供职。圣旨来到梓州,梓州刺史受宠若惊,赶紧领着一干官员前往安昌岩传旨,谁知,赵蕤夫妇却坚辞不受,让刺史一行灰鼻子土脸,颜面顿失。然而,梓州百姓却对赵蕤夫妇“坚守隐操、不应辟召”的处世态度敬重有加,特赠“赵征君”雅号相勉。 李白一别经年,赵蕤思念不已,无奈天遥地远,山重水覆,音信渺渺。直到开元十六年(728年),赵蕤才收到李白托友人辗转捎来的书信。信纸只有一页,就是那篇为后来人广为传诵的《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楚怀奏锺仪,越吟比庄舄。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旅情初结辑,秋气方寂历。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古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 信未读完,赵蕤已是涕泪俱下,夫人侍奉在侧,也唏嘘不止。夫妇俩四目相对,忍不住长吁短叹:连李白这样的才俊都无人能识,以至于贫穷潦倒,病卧他乡,自己再研究《长短经》又有何用?此刻,年届知天命的赵蕤是真正灰心了,他嘱咐夫人悄悄锁好装有《长短经》的木箱,转身捧起祖祖辈辈常研不辍,却远没有研究出头绪的《易》学,一头扎进六十四卦纷繁复杂的演绎中去了。这一埋头就是整整30年,等他从苍茫迷离中再度起身,已是须髯尽白,垂垂老矣! 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年),80岁的赵蕤用颤抖的手写下最后的字句:“蕤非圣人……盖天命精微,莫研其极……”然后,无疾而终。 这阕故事,自盛唐来,在古城梓州已是妇孺皆知,耳熟能详。但是,却少有人亲手触摸过那部厚厚的《长短经》。据说,乾隆皇帝对《长短经》喜爱有加,不仅一生多次阅读此书,还亲自题诗,向皇子和大臣推荐,并钦定收入《四库全书》;毛泽东同志也研读过《长短经》,还将《长短经》与《资治通鉴》对比,称《资治通鉴》是权谋,是阳谋,而《长短经》则是诡谋,是阴谋。 《长短经》真迹存世稀少,如我等平凡布衣自是难得一见,况且,它文字古奥艰深,“只帅其意,不师其词”,即便见到真迹,恐怕也只能管窥蠡测,“见微知著”,“尝一脔肉而引一镬之味,一鼎之调”吧。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十八岁浅浅的忧愁和淡淡怀旧,转眼就风吹云过,唯独赵蕤的故事久久盘亘于心。真该感谢十八岁那段漂流的经历,让我堪与赵蕤为邻,并且,引领我穿越一千二百九十余年飘渺时空,将先贤的足迹细细辨认。 时隔二十余载,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懵懂少年,也渐渐看到了不惑的门槛。但是,长坪山安昌岩下,那茅舍,那洞穴,却依然深深植根于心灵深处。想必,今生今世,我是再也走不出这块厚重的土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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