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周礼》一书发现的记载,最早见于《汉书·景十三王传》之《河间献王传》,曰: 河间献王刘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间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以招之。繇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
案河间献王立于景帝前元二年(前155年),立26年而薨, 是薨于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年),而武帝即位在公元前140年,是河间献王刘德之前16年在景帝时期,后十年在武帝时期,因此他很有可能在景帝时期即已从民间得《周官》之书。 又有河间献王得《周官》于李氏之说,见于陆德明《释文序录》所引“或曰”: 景帝时河间献王好古,得古礼献之。或曰河间献王开献书之路,时有李氏上《周官》五篇,失《事官》一篇,乃购千金不得,取《考工记》以补之。 案李氏献《周官》之说在当时或有所本,但今已不可究其确然否,但河间献王当时确曾从民间得《周官》之书则无可疑。或以为《史记》之《五宗世家》未言河间献王得古文旧书事,遂以为《汉书·河间献王传》的记载不可信(如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即力主此说)。然而这种因为《史记》缺载,遂疑《汉书》所记为不可信的说法,理由并不充分。近王葆@⑤所著《今古文经学新论》一书对此说作了有力的批驳。据王葆@⑤考证,《史记》对于河间献王得书事之所以缺载,是因为司马迁对河间王国的情况缺乏了解,他从未到过河间王国,也不可能看到河间王国的文献,所以司马迁的《五宗世家》对河间献王刘德的记载就极简略,总共只用了几十个字。王葆@⑤还论证了河间王国是当时与汉王朝相并列的两个古文经传的汇集点之一,完全有可能收集到包括《周官》在内的大量古文旧书。王说甚辩,详可见其书第三章第一节。
又上引《释文序录》说“得古礼(当包括《周礼》)献之”,这是说河间献王曾将所得《周礼》上献于汉王朝。唐孔颖达在其《春秋左传正义》篇首之《春秋序》题下《疏》中亦曰:“汉武帝时河间献《左氏》及《古文周官》。”然《史记·五宗世家》及《汉书·河间献王传》皆未言及河间献王献书事,《河间献王传》唯曰“武帝时,献王来朝,献雅乐,对三雍宫,及诏策所问三十余事”。盖河间献王这次朝武帝、献雅乐,同时亦有献书事,而《汉书》缺载欤? 武帝时期汉朝廷“秘府”中确曾有一部《周礼》。唐贾公彦《序周礼废兴》说: 《周官》孝武之时始出,秘而不传。
《周礼》后出者,以其始皇特恶之故也。是以马融《传》云:“秦自孝公以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与《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挟书,特疾恶,欲绝灭之,搜求焚烧之独悉,是以隐藏百年。孝武帝始除挟书之律(案秦挟书律惠帝四年已除,见《汉书·惠帝纪》,此误),开献书之路,既出于山岩屋壁,复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 这里是说,《周礼》因秦始皇焚书而被隐藏,至汉“开献书之路”而出于“山岩屋壁”,出而复入于汉王朝之“秘府”,致使“五家之儒”(指汉代传《礼》者高堂生、萧奋、孟卿、后仓、戴德戴圣五家)也都“莫得见”。这部出于“山岩屋壁”的《周礼》,盖即河间献王从民间所得而献之者。故孙诒让说:“秘府之本,即献王所奏。……至马《序》(案指贾公彦《序废兴》所引马融《传》)云‘出山岩屋壁’,只谓埋藏荒僻,与淹中孔壁,绝无关涉。”(注:孙诒让:《周礼正义》之周礼》大题《疏》。)黄侃也说:“汉武帝时,河间献王献《左传》及《古文周官》,此则马(融)所云‘出于山岩屋壁,复入于秘府’者,即指此献王之本矣。”(注:《礼学略说》,见《二十世纪中国礼学研究论集》,学苑出版社1998年版,第31页。)盖因河间献王献书时,汉王朝立于学官的儒家经典已经确定了《诗》《书》《易》《礼》《春秋》五经,这五经都是用当时通行的隶书写成的,且《周礼》所述制度又与当时的制度相左,故将其藏之于秘府,致使“五家之儒莫得见焉”。这部“入于秘府”的《周礼》,到成帝时刘向、歆父子校理秘书,始又发现而著于《录》《略》,到王莽时方得表彰而大显于世。 关于《周礼》的发现,还有出于孔壁之说。郑玄《六艺论》曰:“《周官》,壁中所得,六篇。”(注:《礼记》大题孔《疏》引。)又《太平御览·学部》引杨泉《物理论》曰:“鲁恭王坏孔子旧宅,得《周官》,缺,无《冬官》,汉武购千金而莫有得者,遂以《考工记》备其数。”案此说并无史实根据。《汉书·楚元王传》载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曰:“及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汉书·艺文志》曰:“《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案鲁恭王以景帝前元二年立,立二十八年而薨,见《汉书·鲁恭王传》,是其薨时当武帝元朔元年,不得云武帝末),欲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许慎《说文叙》曰:“壁中书者,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王充《论衡·佚文篇》曰:“恭王坏孔子宅以为宫,得佚《尚书》百篇,《礼》三百,《春秋》三十篇,《论语》二十一篇。”又《释文序录》云:“《古文尚书》者,孔惠之所藏也,鲁恭王坏孔子旧宅,于壁中得之,并《礼》、《论语》、《孝经》,皆科斗文字。”案以上诸文所记出于孔壁之书虽参差不一,然无一言及《周礼》,是郑玄《六艺论》及杨泉《物理论》之说,并不可信,故孙诒让斥之为“妄撰”(注:孙诒让:《周礼正义》之《周礼》大题《疏》。)。
又有所谓孔安国献《周礼》之说,见于《后汉书·儒林列传》,曰:“孔安国所献《礼古经》五十六篇及《周官经》六篇,前世传其书,未有名家。”案孔安国献书之说,已见于上引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及《艺文志》,其所献乃孔壁中书,而孔壁所出书既不见《周礼》,孔安国又何得而献之?且据《移让书》和《艺文志》,孔安国所献,乃《逸礼》和《古文尚书》,又何曾献过《周礼》?又孔安国是否有过献书的事,学者亦颇疑之。《史记·孔子世家》曰:“安国为今皇帝博士,至临淮太守,蚤卒。”案孔安国之生年不可考,何时任博士亦不可考,据常理推之,其任博士时盖不小于20岁。又武帝元朔五年(前124年)曾下诏“崇乡党之化,以厉贤材”(注:《汉书·武帝纪》。),于是公孙弘上书建议令郡国荐举“好文学”者以为博士弟子(注:《汉书·儒林传》。),此后有ér@⑥宽者,“以郡国选诣博士,受业孔安国”(注:《汉书·ér@⑥宽传》。)。可见孔安国任博士,定当在元朔五年之前,而ér@⑥宽之被选为弟子并受业于孔安国,则当在元朔五年之后,前后相隔,盖不少于3年。即使假令孔安国任博士、公孙弘建议郡国荐举“好文学”者及ér@⑥宽之被举而为孔安国弟子都在同一年,即都在元朔五年,而巫蛊事件(当指戾太子巫蛊事件)则发生在征和二年(前91年),距元朔五年已经33年,孔安国如果还活着,他的年龄已不小于53岁,且实际年龄可能远在53岁以上,那就同司马迁称其“蚤卒”的记载不相符了。《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曰:“(颜)回年二十九,发尽白,蚤死,孔子哭之恸。”据《孔子世家》,颜回小于孔子30岁,孔子死时年73岁,则颜回死时决不会大于42岁,而称“蚤死”,则孔安国有生之年断不可能及于巫蛊事件明矣。是所谓孔安国献书而遭巫蛊事件之说,亦不可信,盖属传闻之误。
还有所谓文帝时得《周礼》之说,见于《礼记·礼器》“故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其致一也”下之孔《疏》,其文曰:“(《周官》)经秦焚烧之后,至汉孝文帝时,求得此书,不见《冬官》一篇,乃使博士作《考工记》补之。”案此说益不知何据,汉人从无文帝时得《周礼》的记载,故孙诒让斥之为“此尤谬悠之说,绝无根据者也”(注:孙诒让:《周礼正义》之《周礼》大题《疏》。)。
三 《周礼》立博士及其在汉代的流传
《周礼》一书经河间献王献之于西汉王朝后,旋即藏入秘府,其原因盖如贾公彦《序废兴》引林孝存的说法,即“武帝知其末世渎乱不验之书”的缘故。末世者,谓《周礼》为周末之书也;“渎乱不验”者,盖谓其所述制度既与立学官的今文五经不合,也与大一统的西汉王朝的现实制度不符。所以《周礼》一书并没有受到西汉统治者的重视,当时汉王朝诸儒亦无研治《周礼》者。然《汉志》礼家类却记有“《周官传》四篇”,据王葆@⑤先生考证,这四篇《传》很可能是河间献王组织人编写的(注:见《今古文经学新论》第三章第五节。)。可见《周礼》一书发现后,在河间王国曾有研治者,但此后《周礼》学的承传便中断了。
成帝时,刘向、歆父子校理汉王朝秘书(据《汉书·成帝纪》,校书事始于河平三年,前26年),发现了《周礼》,刘向将其著之于《别录》。成帝绥河元年(前8年),刘向卒。第二年成帝亦死, 哀帝即位,命刘歆继续校书,以卒父业。于是刘歆又在其父《别录》的基础上撰成《七略》奏之。刘歆奏《七略》的时间,据现有材料看,盖在哀帝即位之初。《汉书·刘歆传》说: 哀帝初即位……(刘歆)复领《五经》,卒父前业。歆乃集六艺群书,种别为《七略》。 《汉志》亦曰: 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 故钱穆在其所著《刘向歆父子年谱》中(注:钱穆:《古史辨》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便将刘歆奏《七略》事系于哀帝即位之初、改元建平之前(案成帝死于绥和二年三月,至翌年始改元)。至建平元年,刘歆请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及《古文尚书》博士,遭到今文博士反对,于是刘歆上《移让太常博士书》以切责之。
我们举出上述史实,目的在于说明,《周礼》虽于成帝时被发现,后又著于《录》《略》,然不但未引起当时统治者的重视,亦不为刘向、歆父子所重。刘歆争立古文经博士并不包括《周礼》,其《移让书》中亦未言及《周礼》。刘歆所最重视的,是《左传》,故《刘歆传》说:“及歆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并加以研究,为之做解说,这也就是贾公彦《序废兴》引马融《传》所说“多锐精于春秋”。所以《周礼》自被发现后,除前所说河间献王组织人编写的《周官传》四篇外,不见有其他研治者,故《后汉书·儒林列传下》说:“《周官经》六篇,前世传其书,未有名家。”
《周礼》真正被重视,并被立学官,是到了王莽时候的事。《汉志》“《周官经》六篇”下颜《注》说:“王莽时,刘歆置博士。”这“王莽时”具体指什么时候呢?史无明文。然据史料分析,当指王莽居摄时。据《王莽传上》,平帝元始四年曾“立《乐经》,益博士员,经各五人”,这里载明立《乐经》博士,而未及《周礼》。而下文紧接着记王莽征“异能之士”,其中才提到通《周官》者。这时《周官》尚未改名《周礼》,而这时才征求通《周官》的人才,显然当时尚未立博士。到元始五年,《周礼》仍称《周官》(见本文第一节),是亦尚未立博士也。直到居摄三年,莽母功显君死,刘歆与博士诸儒78人议功显君服,才赞扬王莽“发得《周礼》,以明因监”(亦见本文第一节所引)。这“发得”二字尤其值得注意:《周礼》一书明明是刘氏父子从秘府中发现而加以著录的,何以又称王莽“发得《周礼》”呢?可见这“发得”二字不能简单地以理解为发现,而应该理解为特加宣扬、提倡。康有为说:“‘发得《周礼》,以明因监’,为《周礼》大行之始,故特著焉。”(注:《新学伪经考·汉书刘歆王莽传辨伪第六》,中华书局1956年版。)这是说得不错的。可见这时《周官》不仅已经改名为《周礼》,列之为经,并且已经立了博士,否则不会把“发得《周礼》”作为王莽的一项功绩来加以颂扬。这就说明,《周礼》之立博士,大概与改名同时,都在居摄年间(公元6—8年),即所谓“王莽时”也。王莽为什么要重视《周礼》呢?其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为王莽“加九锡”提供了理论依据(参见《春官·典命》职文),既加九锡,其居摄称帝才能顺理成章。那么,既然是王莽重视并“发得《周礼》”,颜《注》又何以说是“刘歆置博士”,荀悦《汉纪》又何以说“歆奏以为《礼经》,置博士”呢?这是因为刘歆当时职典羲和,是文化教育方面的主管官,王莽有某种想法或要求,必然要讽示并通过有关官员去做,所以立《周礼》博士的事,当然要由刘歆来付诸实施(注:王葆@⑤:《今古文经学新论》第三章第四节。)。
《周礼》虽在王莽时立博士,但好景不长,随着短命的新莽政权的覆灭,王莽所立诸古文经博士,自然也就被废弃了。但《周礼》学却在王莽时期有了一个突出的发展。由于史书缺载,尽管我们不能指出具体的史实,但自王莽居摄年间立《周礼》博士,到新朝灭亡,也有十六七年的历史,这期间由于博士的讲授,生员的研习,自可为《周礼》学的传播打下基础。且自平帝时,郡国及县、道、邑、侯国以至乡、聚皆立学,以普及经学教育(注:见《汉书·平帝纪》元始三年。)。平帝元始四年,王莽又进一步扩大太学的规模,“为学者筑舍万区”,“益博士员,经各五人”(注:《汉书·王莽传上》。)。据《汉书·王莽传上·补注》载沈钦韩引《御览》五百三十四所引《黄图》说:“五经博士领弟子员三百六十,六经三十博士,弟子万八百人。”可见当时官学发展规模之大。又由于王莽特重《周礼》,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周礼》学在王莽时期必然有一个相当规模的传播发展。刘歆由好《左传》转而研治《周礼》,就是趋同王莽所好的一个典型的例子。
到了东汉,《周礼》博士虽废,然民间的传习,依然延绵不绝。据《序废兴》引马融《传》说:遭天下仓卒,兵革并起,疾疫丧荒,(刘歆之)弟子死丧,徒有里人河南缑氏杜子春尚在,永平之初,年且九十,家于南山,能通其读,颇识其说,郑众、贾逵往受业焉。众、逵洪雅博闻,又以经书记转(阮校说当作“传”)相证明为解。逵解行于世,众解不行,兼揽二家为备,多所遗阙,然众时所解说,近得其实……至(年)六十,为武都守,郡小事少,乃述平生之志,著《易》、《尚书》、《诗》、《礼传》皆讫,惟念前业未毕者,唯《周官》。年六十有六,目瞑意倦,自力补之,谓之《周官传》也。
据马融说,王莽时刘歆《周礼》学之弟子甚众,然皆因遭时丧乱而死丧,只有里人杜子春尚在,于东汉明帝永平年间传其学于郑众、贾逵,郑、贾二人皆著有《周官解》,马融又兼揽郑、贾之学而著《周官传》。是可见杜子春乃两汉之际《周礼》学承传的关键人物。然马《传》的说法也颇有一些问题。如说杜子春是刘歆的“里人”(同乡),就不可信,因刘歆生长在长安,与河南缑氏县相去甚远,这一点王葆@⑤先生已经正确地指出了(注:《今古文经学新论》第三章第五节。)。但王先生又疑杜子春“未必是刘歆的弟子”,则疑所不当疑。因为马融《传》上下文的意思十分明白,说刘歆“弟子死丧,徒有……杜子春尚在”,这就清楚地说明杜子春是刘歆弟子的仅存者,正常的理解是不应产生歧义的。又,马《传》未提及郑众之父郑兴,而《序废兴》引郑玄《序》述东汉《周礼》的承传,就首先提到郑兴,说: 世祖以来通人达士大中大夫郑少赣名兴,及子大司农仲司名众,故议郎卫次仲、侍中贾景伯、南郡太守马季长,皆作《周官解诂》。 是郑众之父郑兴亦传《周礼》学,郑玄在其《周礼注》中亦曾多次引用其说,《后汉书·郑兴列传》也说“兴好古学,尤明《左氏》、《周官》”。郑兴的《周礼》学,当亦受之于杜子春无疑。据王葆@⑤考证,是“郑兴先派其子郑众向杜子春请教,再由郑众那里了解《周官》之学的内容。这就是说,郑兴传习《周官》应在郑众之后”(注:《今古文经学新论》第三章第五节。),或可备一说。又对照郑《序》来看,马《传》还遗漏了卫次仲(据《后汉书·卫宏列传》当作“敬仲”),即卫宏,钱大昭《补续汉书艺文志》、侯康《补后汉书艺文志》、姚振宗《后汉艺文志》及曾朴《补后汉书艺文志》,亦皆载有卫宏《周礼解诂》(皆见《二十五史补编》),其实都是根据的郑《序》,然《卫宏列传》并未言及卫宏研治《周礼》事,其说亦不见前人称引,不知郑《序》此说确然否。
又《后汉书·张衡列传》载张衡著有《周官训诂》。张衡与马融同时,其《周礼》学不明所受,然从崔瑗对其《周官训诂》的评价“以为不能有异于诸儒”来看,盖亦上承传自杜子春的郑氏父子及贾逵之学。稍晚于马融还有卢植,《后汉书》本传载其作有《三礼解诂》,又记其给灵帝的上书说“臣少从通儒南郡太守马融受古学”,又说“臣前以《周礼》诸经发起秕谬,敢率愚浅,为之解诂”。是卢植亦著有《周礼解诂》,其学受之于马融,是亦上承杜子春、二郑一系。又有张恭祖者,亦治《周礼》,见于《后汉书·郑玄列传》,然其学不知所承。
东汉是古文经学大发展时期,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东汉统治者从其开国皇帝刘秀起,就很重视古文经学,并重用古文经师(注:拙作《刘秀与经学》,《史学月刊》1997年第3期。)。
章帝还“特好”古文经学,并曾命贾逵作《周官解诂》(注:《后汉书·贾逵列传》。)。因此尽管《周礼》在东汉时期没有立学官,但由于统治者及上述诸大儒的提倡,遂大行于世。
在《周礼》学的发展史上,我们还要特别提到东汉后期的郑玄。郑玄的《周礼》学,据《后汉书·儒林列传》说,是“马融作《周官传》,授郑玄,玄作《周官注》。”然《后汉书》本传则说“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而《序废兴》所引郑《序》则曰:
玄窃观二三君子之文章,顾省竹帛之浮辞,其所变易,灼然如晦之见明;其所弥缝,奄然如合符;复析斯,可谓雅达广揽者也。然犹有参错,同事相违。则就其原文字之声类,考训诂,捃秘逸。谓二郑者,同宗之大儒,明理于典籍,cū@⑦(粗)识皇祖大经《周官》之义,存古字,发疑正读,亦信多善,徒寡且约,用不显于世。今赞而辨之,庶成此家世所训也。
可见郑玄之《周礼》学,亦综揽前儒,非仅受之于马融。郑玄博通今古文经学而又遍注群经。
《后汉书》本传载郑玄《戒子书》述其治经之宗旨说:“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故郑玄注经,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博综兼采,择善而从,故能使天下靡然乡风,咸宗其学,且致使今文博士之学,一蹶不振。其《周礼注》亦然,实为汉代《周礼》学集大成之作,这是值得注意的第一点。第二,郑玄兼注《三礼》,而特崇《周礼》,在汉代经学史上,第一次把《周礼》排在了《三礼》之首(先《周礼》,后《仪礼》,再《礼记》),这就大大地提高了《周礼》的地位。第三,两汉的今古文两派,其区分的最重要标志在于礼制,故廖平说:“今学博士之礼制出于《王制》,古文专用《周礼》。”(注:《四益馆经学四变记·初变记》。)皮锡瑞也说:“《王制》为今文大宗,《周礼》为古文大宗,两相对峙。”(注:《经学通论·三礼》。)这种区分是否正确,固然还可以讨论,但正如杨志刚所说:“有一点却是清楚的,那就是礼经学特别是《周礼》之学,在汉代经学的发展中,处于枢纽的地位。从两汉之际始,学界渐以《三礼》尤其是《周礼》移释他经。及至马融、郑玄,更突出地将其他经义纳入礼学的阐释系统。”(注:《中国礼学史发凡》,见《二十世纪中国礼学研究论集》第128页。)这种学风尤以郑玄为最, 故皮锡瑞批评郑玄“尊信《周礼》太过”(注:《经学通论·三礼》。)。孔颖达也说:“《礼》是郑学。”(注:《礼记》之《月令》、《明堂位》、《杂记》孔《疏》皆有此说。)故郑玄对于此后中国礼学、尤其是《周礼》学的发展,实起了奠基作用。
四 《周礼》与西周史研究
自《周礼》被今文学派诬为伪造,曾一度致使治中国古史者视为禁区,莫敢援引其说,这实在是一大冤案。经过近现代学者的深入研究,这种“伪造”说已经没有什么人相信了。尤其通过大量金文材料的证明,其珍贵的史料价值,已愈益显现出来。《周礼》虽非西周的作品,更非周公所作,而出于战国人之手,但其中确实保存有大量西周史料,只要我们善于择别,并证以其他先秦文献和出土资料,就可以为我们今天研究古史、特别是西周史所用。在这方面,许多前辈学者以及当今的不少中青年学者,都已经做出了很好的成绩。这里,我仅以杨向奎先生的《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以及张亚初、刘雨两先生的《西周金文官制研究》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杨向奎先生的《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一书,内容十分丰富,篇幅所限,此处仅略述其有关西周社会发展模式的研究。对此,杨先生主要就是依据《周礼》的材料,并参以《管子》和其他先秦文献以及金文材料,以西周主要地区之一的齐国为例,来进行探讨的。其结论,“肯定西周是宗法封建社会,也就是‘前期’封建制,它们自氏族社会转变而来,没有经过奴隶制”。其主要依据如下:
一、《周礼》中有呶隶制残余存在,但奴隶已经不是主要生产者,在农业社会,他们不从事农业生产,他们从事的工作,或者是为贵族的享乐,诚者是看守门户,或者管畜牧,或者是其他贱役。
二.虽然《周礼》中有奴隶存在,但其中有广大的从事于农业的农民及封建贵族地主。这种农民在《周礼》中称作“虻”,他们的地位高于奴隶,他们是授田的对象,他们是居住于野的“野人”。
三、根据《周礼》和《管子》的记载,我们可以知道当时东部地区治国用彻法,治鄙用助法。这是一种封建式剥削而有东方色彩。在国内正是“统治种族自己的公社形成的农村组织”,而在鄙内存在着“被统治异族的公社”。在被统治异族公社的农民是受奴役的农民,这些人是不自由的,《周礼》说农民徙于他乡,为之旌节而行之;没有旌节的,关上便须呵问,查出来要受处罚。而国内的农村组织的农民——士,可以称为“自由农民”,他们没有那些限制。士是贵族中的小宗成员,是贵族成员中的大多数,《仪礼》实际是《士礼》。
四、“书社”的制度正好说明齐国地方组织有浓厚的农村公社色彩,它包括有土地和人民,而区域不大,家数不多,可以用来赐人的公社组织。《周礼》中的井田制是公社,与书社性质相似,都是地区域的农村公社。如果说国内公社是氏族公社原生形态的变种,那么,区域公社也就是鄙内公社,就是氏族公社的次生形态了。国内公社成员是贵族小宗成员,他们有血缘关系,鄙内农民不存在宗法,而且组织划分由统治者摆布,只能是地区性的农民公社。
五、在地方行政组织上,齐国也有由原始部落留下来的十进位的行政组织,如《地官·族师》及《管子·立政》都有类似的记载。
杨先生还指出当时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性,认为“齐国在宗周各国中可能是最早进入宗法封建制的国家”,然而“在西周至春秋时代,东方齐,南方楚,西方秦,北方晋,各国的历史传统不同,地理环境不同,因之不能说他们的社会形态是完全相同的”,因此“我们不能把问题简单化”。
在具体的分析论证中,杨先生还主要依据《周礼·地官》的材料,提出了这样一些见解。他认为周实行分封后,在每一国中的居民可以大别为两个不同的阶级,即:1.宗周的小宗成员士及没落的殷商贵族。2.居于野外的依附农民。前者居于乡遂,属于国畿;后者居于都鄙,属于野外。他们所耕种的土地,以“田”为单位,一田是一千亩。但不同的是,乡遂实行的是“十夫为沟”的田制,一田千亩,都属份地,田间有小邑,居住十家,称为“十室之邑”,构成一个小小的公社组织;都鄙则是实行的“九夫为井”的田制,千亩之田,九夫各耕百亩,是为份地,其中百亩则为公田;居住于乡遂的是国人,向国家缴纳贡赋;居住于都鄙的为野人,向国家出劳役租。贵族领主则居于国内即城内。战时,乡遂之民有当兵的义务,称作甲土;都鄙之民则充作徒兵。土地划分为方形和长方形:一夫百亩是方形,一邑千亩则是长方形。土地的规划有“图”,属专人保管,而土地上所居之民的户籍则称为“版,统治者通过“版图”来控制土地和人民。但这种棋盘形的田制,是整齐化了的结果,实际一邑之田可以有多有少。在国畿附近实行的是“宗族公社”,这是由小宗成员组织的公社,它是氏族公社的发展;在郊野中实行的则是以地区划分的农村公社,在这里不存在宗法制度,地区划分代替了血缘组织,是氏族公社的次生形态,这已经是阶级社会中的基层行政单位了,等等(皆见杨著之第三篇第~节)。
杨先生的上述见解是否正确,当然还可以讨论,但从杨先生的探讨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周礼》一书对于研究西周历史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可以说,没有《周礼》所提供的材料,杨先生就不可能得出上述看法。
利用金文材料来研究西周官制并验证《周礼》,是现代学者所十分注目的一项课题。首先致力于此项课题的,是杨筠如先生。他的《周代官名略考》一文(发表于1928年《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二集第二十期),从文献及金文中搜寻材料,用以证明《周礼》一书保存了部分周代官制。此后,有郭沫若先生作于1932年的名文《周官质疑》,文中以金文所见的西周官制同《周礼》进行比较,以推定“其真伪纯驳与其时代之早晚”。杨、郭二先生之后,从事这方面研究的学者还很多,而在这方面做出重要贡献的,要数八十年代中期张亚初、刘雨两先生的《西周金文官制研究》一书(中华书局1986年版)。
该书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西周职官方面的铭文作了比较彻底的清理,搜集了有关职官铭文的铜器近五百件,整理出了不同的职官材料近九百条(包括同铭之器在内),归纳出西周职官二百一十三种,按十五类进行整理研究,然后以这些西周当时的第一手材料为依据,与《周礼》的记载进行对比研究。“发现西周金文中的职官也有许多与《周礼》所记相合”(第112页)。具体说:《天官》六十四官,与西周金文有相同或相近者十九官;《地官》八十官有二十六官;《春官》七十一官有十三官;《夏官》七十四官有二十七官;《秋官》六十七官有十一官。总计《周礼》三百五十六官有九十六官与西周金文相同或相近,这说明《周礼》中有四分之一以上的职官在西周金文中可以找到根据。再则,(一)就职官体制言,《周礼》六官的体系除司寇一官与其他五官并列与西周金文不合,其余五宫大体与西周晚期金文中的官制相当。(二)就宰职言,《周礼》的天官冢宰总撮百官,主司王家内外一切,地位与其他五官有上下之别,这种宰职的设置在金文中也可以找到来源,如西周晚期金文中所见毛公、番生,其职权即与《周礼》的冢宰十分切合。(三)就《周礼·夏官》中的司士职言,其职掌大体可以归纳为以下四项:1.掌群臣之版;2.正群臣朝仪之位;3.掌群臣之爵禄赏赐,三岁考核一次;4.掌群臣之治,即其戒令刑罚。这四项职掌与西周金文中的司士和士的职司都能对上号。(四)就乡遂制度言,金文中虽未出现“遂”字,但出现了“乡”字,且西周中晚期金文中有奠人与邑人之分,据陈梦家、杨宽先生考证,此即乡遂两处的官吏,这虽是诸侯国的乡遂官吏,但综观金文中周王与诸侯国官吏的建制,两者是大同小异的,从诸侯国的建制当可推见王官的建制。(五)就《周礼》中的爵制而言,虽有公、侯、伯、子、男五等之分,然就杨向奎先生的研究,这五等仅用于封地大小的不同,而其礼制上的划分则为三等,即公一等,侯伯一等,子男一等。这种三等爵与金文中的三等爵虽然名称不尽相同,但其对应关系则是显而易见的。《周礼》中记录的九命为公、七命为侯伯、五命为子男的爵级,也与金文中频繁的册命制度十分一致。综上所述可见,《周礼》与西周金文“有如此众多的相似之处,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偶然的巧合,只能证实《周礼》一书在成书时一定是参照了西周时的职官实况”(第140页)。“其书虽有为战国人主观构拟的成分,然其绝非全部向壁虚造”(第112页)。“《周礼》一书在其主要内容上是参照了西周官制的,《周礼》的作者一定是一位十分熟悉西周典章制度的宿儒。所以,我们认为对《周礼》一书似有重新认识的必要。对这部书过去一段时间的研究多从否定方面出发,而今后有必要多从肯定方面,援引第一手金文材料,找出其合于西周制度的内容,充分利用它帮助我们开辟西周职官研究的新途径”(第144页)。总之,通过张、刘两先生的研究,对于《周礼》的史料价值,作了比较客观、公正的评价。
最后,我们想引用李学勤先生在其《从金文看周礼》(载《寻根》1996年第2期)一文中说过的一段话,来结束这篇《前言》:“法国汉学家毕瓯(E.Biot)翻译《周礼》,自以为业绩不在发掘巴比伦、亚述之下,这是在1890年克尼翁(F.G.Kenyon)在不列颠博物院新入藏的纸草中鉴定出《雅典政制》之前。《雅典政制》的确认和研究:大有裨于古希腊历史的探讨。通过与金文比较,重新认识《周礼》的价值,一定会在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研究上起类似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