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国的时候,我常常喜欢在闲暇之时,悠然慢步于异国的大街小巷,并借机偷眼观望那些与我不一样的人群。加拿大的蓝天白云下,国民们个个举止优雅、礼貌周全,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就连跟着主人四处游荡的大狗小狗,也都人模狗样地作出温柔端庄的气派,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个冰雪之国的宁静安祥。恍惚之间,我还以为自己有幸来到了风景如画的人间仙境。此前此后,我还到过其他几个西方国家,在那里的公共场所也很少见到像国内那样粗声大气、怒气冲冲的人们。我无法掩饰自己的诧异之色,悄没声地在心里暗自发问:西方人,你为什么不生气? 当时我自以为正置身于那传说中的西天乐土,展现在眼前的又是此等祥和迷人的绝世风情。为西方世界放声高歌一曲,自然是意料之中的常规之举。面对如此良辰美景,用不着搜肠刮肚地寻找褒扬之语溢美之词,民主文明这几个字眼瞬息之间便从我的脑海中呼之欲出。彼时的我天真地以为,一个能够让国民安静优雅地闲庭信步的制度,必然是民主的文明的。焉知多年以后,经过对这个国家现实状况更加深入细致的长期观察,我彻底推翻了自己当年匆忙得出的这一结论,此时我已经将西方定位为人类历史上最惨无人道、最阴暗下流、最卑鄙无耻、最扭曲变态、最虚伪矫饰以及最灭绝人性的社会,我对西方人为什么不生气这个命题,也就另有了一番全新的见解。 台湾女作家龙应台曾经创作《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一文,撕开了台湾版“自由”“民主”社会的美丽画皮。可惜龙女士的分析太片面太表层,从表面上看,台湾人面对社会不公之所以不敢拍案而起,固然是因为他们自私怕事。但从更深层面上看,资本的飞扬跋扈以及官商勾结所导致的政府的不作为,才是台湾人被逼无奈,只得默默接受人间不平的根本原因。在资产阶级专政的社会里,肮脏的权钱交易主宰着一切法律法规以及国家机器的日常运转。资本家与官僚阶层同流合污,肆意践踏公平公正的道德准则,哪管劳动人民的死活。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除了俯首帖耳地听天由命以外,还能有什么其它选择呢?正因为龙应台不肯承认这个浅显易明的大道理,她才将罪责归咎于作为受害者的无辜百姓,并且大惊小怪地惊呼:“你怎么能够不生气呢? 你怎么还有良心躲在角落里做‘沉默的大多数’?”在她看来,“受折磨的你首先应该双手叉腰”,“这一团怒火应该往上烧”,因为“在一个法治上轨道的国家里,人是有权生气的”。按照龙应台的标准,台湾这个被西方视作亚洲民主典范的地区,法治居然还没有上轨道,岂不令人贻笑大方? 既然台湾的“民主”宛若只可远视,不可近观的海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作为“民主”祖师爷的西方国家是否技高一筹呢?西方人又为什么不生气呢?他们究竟是已经民主到无气可生的程度,还是根本就没有生气的权利? 根据我的观察,西方人在生活工作中遇到的令人愤愤不平的事情还是蛮多的,在西方生活久了的人都会怒气满胸膛。奇怪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我却极少见到怒发冲冠的场景,展现在我视野中的加拿大永远都是一幅宁静迷人的风景画。只是偶尔也会有人一不小心,打破这如梦似幻的景致,让人一窥那明艳亮丽背后的阴暗潮湿。 我有一个朋友,出国前在武汉某大学化学系任教,作为当时系里唯一的博士,自然备受重视,才二十多岁就当上了副教授。他曾经向我夸口说,系里花了好几十万美元进口了一批仪器设备,专门供他做实验用。但他仍然觉得共产党不尊重人才,执意要去国外发展。不料来到加拿大以后,在单位里备受屈辱与压制。趾高气扬惯了的他,哪里受得了如此奇耻大辱。联想到自己放弃国内如日中天的职业前景,只换得个任人欺凌的落魄人生,心里很是不平。再加上年轻气盛,做事不知深浅,便暴跳如雷地砰砰拍着桌子,将内心压抑已久的满腔怒火一股脑倾泻了出来。本指望“民主”国家的公民能够像国内的领导同事一样,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再说上几句贴心的安慰话,结果得到的竟然是卷起铺盖滚蛋的通牒。此后好几个月没有工资收入的生活,将他的家庭搅扰得昏天黑地,他也随之陷入了更加悲愤抑郁的状态。痛定思痛之后,他下定决心痛改前非。经过一段时间动心忍性的修炼,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从此无论受到多大的委屈和不公,一律是笑脸相迎、怒气全无。知道他为了自身和家人的生计,每天都得强压下内心深处滔天的怒气和沉重的不平衡感,强装出一份心平气和的样子,我就在心里暗暗地想,“民主”的西方终于又成功地驯化了一个愤怒的灵魂。 俗话说得好,入境问禁,入国问俗。在东方人看来,愤怒是人类常见的一种情感表达,在受到侮辱、冒犯、委屈或者不公正待遇时,人们都会自然而然地感到气愤。只要不对他人和社会造成严重危害,正常的社会都允许人们发泄怒气,对于具体的方式方法并不过于追究。对易怒难止的人,以宽容加安慰的策略为主。在人们嘘寒问暖的百般抚慰下,怒火也就慢慢平息下来。唯独在西方国家,却另有一套理解与对策。愤怒这种人类再正常不过的情感发泄,乃西方社会之大忌。拍桌子、瞪眼睛、发脾气以及说气话等在我们看来无伤大雅的小节,于西方人却称得上是不可等闲视之的滔天大过。更常有那好事的洋人,喜欢借机报警。而生气是只有警察才有的特权,面对气势汹汹的警察的嚣张气焰,有些当事人的怒气反而更甚。言语不和之间很容易导致矛盾激化,被戴上手铐送进警局,甚至被当作扰乱社会治安的捣乱破坏分子,被警察当场击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我才意识到我这个朋友实在是太幸运了。发了这么大的火,闯下这么大的祸,仅仅只是被炒鱿鱼了事,真是太便宜他了。很多人在类似的情况下,可能就丧了卿卿性命。2007年,波兰新移民Robert Dziekański就是因为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怒气而引火烧身,被闻讯而至的加拿大警察当场打死。(该案详情,请见拙作《加拿大警察也暴力》)【1】 在如此不通情理的高压政策下,以身试法者自然寥寥无几,多为不通西方国情的外国人,或情绪失控的精神病人,其他人等皆一律笑对人间不平事。有一天,我偶然遇到了一个失散多年的香港友人,于是便聊起了彼此的近况。其间,她提到她那中法混血的独生子在学校里经常遭同学欺辱。虽多次与校方交涉,均无果而终。当局不但不肯出面主持正义,反而公然袒护恶人。她只好怂恿儿子学习武术,由于怕把那几个坏孩子打伤,惹下更大的麻烦,她特别强调,儿子的武功仅限于推挡防卫。令我深感诧异的是,在整个叙述过程中,她笑容可掬、语气平和,我在她微笑的脸庞和平静的口气中竟然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怨恨与愤怒!看着她笑容满面、平心静气地述说着如此沉重的话题,我不禁暗自思忖:她究竟是真的感受不到愤怒呢,还是因为必须入乡随俗而强压下自己的怒气呢?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是极其不正常的人类反应。我完全无法理解,此时此刻的她怎么能够不生气呢? 只要但凡还有一点人性,受折磨的她就应该像龙应台说的那样,“首先应该双手叉腰”,“这一团怒火应该往上烧”才对。可是,她竟然如此平静、如此坦然!我无可奈何地认识到,这也是一个被西方“民主”成功驯服了的灵魂!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充分肯定了适当发泄怒气的正当性:“在适当的事情上、对适当的人、以适当的方式、在适当的时候、持续适当长的时间发怒”,是应当受到称赞的。他谴责那些该怒不怒的人实乃愚蠢的奴才:“那些在应当发怒的场合不发怒的人被看作是愚蠢的,那些对该发怒的人、在该发怒的时候也不以适当方式发怒的人也是愚蠢的。人们认为,这样的人对事情好象没有感觉,也感受不到痛苦。一个人如果从来不会发怒,他也就不会自卫。而忍受侮辱或忍受对朋友的侮辱是奴性的表现。” 亚里士多德还追根究底地寻出了愤怒产生的根源,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造成愤怒情绪的社会不公:“挑起争吵的并不是出于怒气而行动的人,而是那个激起了他的怒气的人。而且,问题并不在于那个发怒行为本身,而在于它是否公正(因为怒气显然是因不公正而起的)。” 然而,西方社会在阻止人们发泄怒气方面可谓用心良苦,总是竭其所能将人们胸中熊熊燃烧的腾腾烈焰扼杀在萌芽状态。西方人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接受Anger Management的训练。当然,在培训中没有人会提到导致人们生气发火的内在原因,只是一味地教导人们如何将熊熊怒火控制在统治阶级所允许的范围内。资产阶级要求人们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荣辱不惊的优雅风度。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西酋好欢颜,洋人皆装喜。出于个人生存发展的现实考虑,西方人自然争先恐后地投统治者所好。对违反规则者所采取的首要策略就是嫁祸于人,将受害者义愤填膺的正当情绪表达进行污名化处理,把怒火中烧的人说成是无理取闹的刁民,小则被看作情绪管理有严重问题的精神病人,大则被当成具有攻击性与对抗性倾向的危险分子。致使人们对雷霆万钧者避之如虎,令其陷入绝望的孤立状态。西方统治阶级还充分利用其所掌握的国家机器,对大发雷霆的人给予毫不留情的严厉惩罚,以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凡胆敢在公共场合泄愤的人,对其一律严惩不怠:或被雇主当场解雇,或被当局驱离现场,或被强行送去参加Anger Management培训,或被送往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或被投入监牢备受煎熬,或干脆被警察一枪击毙。 当然,这种回避事物本质的本末倒置的做法无异于掩耳盗铃,并不能从根本上真正解决问题,而且可能适得其反。强颜欢笑并没有使人们的怒气自行消散,而是深藏在肉眼所看不见的内心世界,在那里掀动着滔天巨浪。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在现实生活中我不时会听到有人说“I am losing it”,“He is going to snap”,“Someone is going postal”等等。长久积压的万丈怒火以及其他负面情绪,常常把一些人推到精神崩溃的边缘,将另外一些人折磨成心理变态的恶魔。更有一些人在冲动之下丧失理性,对着素不相识的路人,疯狂地扣动扳机。暴力案件的频发更加剧了人们对愤怒的恐怖感,对其惩治也就越发严厉,结果形成压抑越深、爆发越烈的恶性循环。 西方人为什么对正常的愤怒情绪采取如此极端的敌视态度呢?其实原因很简单:正是那些激起了冲天之怒的集团在统治着整个西方世界,所以他们才会把黎民百姓的滔天怒火视作洪水猛兽。西方统治阶级心里明白,绝大多数西方人长期在高压之下艰难谋生,同时还要随时应对无处不在的社会不公,心里面必定积压了数不清的怨愤之气。如果允许他们随心所欲地爆发出来,就会立即喷涌出一股排山倒海般不可阻挡的力量。愤怒的火种一旦蔓延开来,即刻便会点燃一场反剥削反压迫的革命烈火,从根本上动摇资产阶级的残暴统治。有效地控制住这股具有强大传染力与破坏力的怒火,不让这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就成了西方统治阶级的当急要务。 西方人,我终于理解了你为什么不生气。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生气的权利!你根本就不敢生气!每一个西方人都深知在资产阶级的铁腕统治下,随便发泄怒气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所以他们才奴性十足地竭力压制自己的怒气,总是麻木不仁地以微笑示人。而这却被我这个不解其俗的异邦人误认作文明民主的象征。当我知晓了这虚假笑脸背后所背负的极其沉重的无助、无奈、辛酸、恐惧、压抑与绝望之后,被压迫者勉强挤出的笑容,在我眼中化作了对丧失人性的西方统治集团的血泪控诉。 法国大文豪雨果曾经在《悲惨世界》中写道:“正义是有愤怒的,并且正义的愤怒是一种进步的因素。”历史的车轮终究是不可阻挡的,西方资产阶级力图通过压制愤怒来阻挡社会进步的努力,无异于螳臂当车。于是我更加坚定地认为:西方人,你应该生气!没有人可以剥夺你与生俱来的生气的权利!就让你那最高贵的愤怒像波涛滚滚翻腾,一波又一波的滚滚怒涛终将汇集到一起,形成不可抗拒的时代潮流,彻底埋葬万恶的资本主义制度!
注释: 【1】http://www.xinfajia.net/13642.html
(作者简介:李建宏,中国人民大学博士,旅加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