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去银行办理存款。一走进店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加拿大屈指可数的几家大银行之一,位于大学校园附近。近二十年前,我刚来加拿大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开的账户。那时,只要走进宽敞明亮的营业大厅,就可以看到来办理存款取款的客户,正秩序井然地排队等候。工作人员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加拿大白人,衣着得体、气质优雅地站在柜台后面。我一进门,身材高大的金发帅哥和性感婀娜的碧眼美女,就会笑意盈盈地向我点头致意。 由于种种原因,我已经好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事隔多年之后再度造访,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猛烈冲击着我的感官世界,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我静下心来细细察看,立即觉察到,原来几乎所有的员工都变成了黑头发黑眼睛的亚洲人,更确切地说,中国人和印度人。我匆匆环顾整个银行,竟然看不到一个白人的身影。没有了白人的这家银行,就象换了一付容颜。缺少了白色的肌肤和色彩斑斓的眼睛与头发的亮丽点缀,整间银行显得诲暗阴翳。温和腼腆的亚洲式服务取代了豪放热情的欧美风格,让这里的气氛在充满亲切温馨的同时,亦失去了往日的笑语欢歌。白人像一阵风一样匆匆飘过,也带走了属于他们的一切文化特征,不留一丝痕迹,就像他们从来不曾在这里驻足。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暗自思忖,我记忆中的那些白人都到哪里去了呢?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鬼使神差般又来到我家附近的另外一间银行探个究竟。曾几何时,这里也同样是加拿大白人一统天下,如今又是谁主沉浮呢?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此地也早已经换了人间。不过,这次我倒是有幸窥见了一男一女两个白人的身影,便满心欢喜地上前搭讪。令我大失所望的是,听他们的口音不象本地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两位都是来自东欧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同志,是和我一样不折不扣的外来户。从相貌上看过去,东欧人长着和加拿大人一样的面容肌肤,但是他们那清癯的面貌和木讷的表情,完全无法和气宇轩昂、眉飞色舞的加拿大白人相提并论,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勾起我对往事如烟的遐思。显然他们不是我要寻找的白人,我要找的是加拿大本地的白人,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又想起了我最近经常光顾的几家银行,也都早已经被亚洲人全面接管了。只是自从我开始光临之日起,那里就已经是亚洲人的地盘,所以我从来也没有感到过任何异样。如果在这“亚洲人的世界”里看到太多白人出入,我反而会觉得突兀和不自在了。唯独上述两家银行,与我十几年前初去时的种族构成,竟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巨大反差,方才引起了我的关注和感慨。这样想来,我最近常去的那些银行,想必也都曾经是白人主宰的天地。只是我无缘与他们谋面,也就忽略了他们的缺席,于是也就像所有的后来者一样,只当他们不曾存在过一样。我又想到,刚刚登陆的新移民来开账户的时候,接待他们的应该就是这些和蔼可亲的亚洲人了,他们很可能永远也无缘在这里享受白人提供的一条龙服务了。不知他们是否能够想到,仅仅是在十几年前,这里还是白种人大显身手的舞台? 那么,我熟悉的那些白人究竟都到哪里去了呢?无论如何刨根究底,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这个令人费解的答案了。但是,如果以我身边白人的经历为参考,来做一番大致的推测,或许与真相不会相去甚远。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才猛然意识到,原来我周围的白人也都在一个个地悄然远去。就拿我现在的小团队来说吧,这里绝对是加拿大白人盘踞已久的老巢。去年夏天我刚来的时候,绝大多数工作人员还都是当地白人。但是似乎就在一眨眼之间,几个白人退休了,另外几个白人或高升或辞职或病休了,而新近雇佣的却都是以亚洲人为主体的有色人种。我私底下暗自掐算了一下,在这个小小的团队里,如今亚洲人竟占去了近半壁江山,如果再算上黑人等其他少数民族,完全就是与白人平分秋色的架势。也就是说在短短的一年半之内,白人就从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族群,沦落到即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少数民族。所剩无几的那几个白人也不能安分守己,有事没事时总是嘀嘀咕咕地宣泄不满,并且都在悄悄谋划着下一步该去哪里另谋高就。看来,他们的离去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我想照此趋势发展下去,这里究竟会是谁家天下,似乎已不言自明。那时,是否在我的同事中也将难觅白人的影踪呢? 我又想起了我的上一个工作单位,本来也是白人占绝对多数。后来,因为对管理方式以及工作环境极度不满,他们在屡屡抗议无效后愤而辞职。白人撤退之后,新雇用的亚洲人迅即包办了这个团队的所有业务,而其中唯一的白人就是团队领导。再以前的工作单位,也是白人因为对领导层强烈不满而愤然离去,他们留下的空缺也是由移民和有色人种来填补。很多从事体力劳动的加拿大白人都对我牢骚满腹地抱怨说,雇主经常故意找茬将本地白人解雇,或千方百计逼迫他们辞职,然后再雇佣移民或有色人种来替代他们。我没有任何证据来反驳他们,倒是有无数的例证来佐证他们的言论实乃不虚之词。在我所到之处——银行、商店、药铺、加油站等等等等,随处可见白人经理统率下的以亚洲人为主体的员工队伍,这已经越来越成为加拿大职场一道最引人注目的风景。 根据以往的实践经验,伴随着白人离去而来的,往往是渐趋恶化的工作条件和日渐降低的工资待遇,而这也正是白人大批离去的主要原因。一方面是他们不愿意继续忍受如此恶劣的工作条件而主动求去,另一方面则是管理层也正巴不得他们早点离开,毕竟处于二等公民地位的有色人种和作为弱势群体的移民,要容易应付得多。以勤劳而又隐忍著称的亚洲人,更是成了雇主的首选。为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吃苦耐劳的亚洲人可以豁上一条老命。对很多亚洲人来说,任何事情只要和工作发生冲突,都要统统让步。需要加班加点的时候,亚洲人总是自觉自愿地冲在最前面。职场上种种令人发指的欺凌与不公,在亚洲人大度的一笑了之间变得越发猖獗。面对极其险恶的生存环境,无计可施的亚洲人只得依靠唯唯诺诺、言听计从,才能在与白人的激烈竞争中勉强赢得一席之地。在西方的工作场所,没有任何人愿意象亚洲人那样胼手胝足、任劳任怨、忍辱负重,和我们一样背井离乡的黑人不愿意,心高气傲的本地白人当然更不愿意,于是他们一概被亚洲人斥之为不思进取的蠢货。 但是,他们这样做真的有错吗?毕竟人类已经超越了缺衣少食的蛮荒年代,完全可以让我们不必再为养家糊口而如此拼死拼活地埋头苦干。普通加拿大白人所追求的也不过就是一份极其卑微的闲暇与安逸而已,正是这样一个并不过分的要求,却让他们惨败在了亚洲人的手下。其实,本地白人是抗衡西方资产阶级剥削压迫最为有效的中坚力量,白人雇员的存在本身就是一股令资本家不可小觑的政治势力。和自觉低人一等、逆来顺受的外来移民不同,白人自认为是这个国家的主人翁,因而有权利要求最基本的人道待遇。他们明里暗里喋喋不休的抱怨,使雇主不胜其烦,构成了资本家尚有所顾忌的最后一道屏障。白人在日常人际交往中所表现出来的斤斤计较、针锋相对的恶习,在与阶级敌人的斗争中却可以化作最锋利的杀敌利剑。相比之下,亚洲人勤奋节俭、宽容忍让的传统美德,看似营造了相安无事的工作氛围,实则助长了资本家变本加厉的嚣张气焰,使得本已异常艰难的工人阶级的现实处境雪上加霜,实际上起到了助纣为虐的作用。不管怎么说,至少也难逃为虎作伥之嫌。 记得刚来加拿大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新移民都在嘲笑加拿大白人是何等的愚蠢和懒惰。我们沉醉在以举手之劳而稳操胜券的自负中,往往看轻了对手。其实,实力从来不是在加拿大职场上获胜的必要保证,甚至都不是取胜的关键要素。我们之所以在与加拿大中下层白人的征战中脱颖而出,乃是因为这正是加拿大白人精英的绝妙布局。现在想来,他们不过是灵活运用了田忌赛马的奸计,让我们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知识精英在与加拿大中下阶层白人的厮杀中轻易胜出。尽管易如反掌地战胜了实力远逊于我们的对手,自作聪明的我们最后却落得个满盘皆输的大结局。我们在沾沾自喜中全然忘却了,我们之所以从来没有遇到过旗鼓相当的对手,乃是因为我们至今尚没有机会与加拿大白人中的高手过招。 而最终成为我们手下败将的那些白人又有着怎样的命运归宿呢?或许只有天知道那两家银行的白人究竟魂归何处!反正我认识的白人有的退休了,有的找到更好的职位了,也有的失业了、破产了、残废了、甚至自杀了。总之,白人正在从加拿大的职场上大规模地消失,而我认为这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奏。
(作者简介:中国人民大学博士,旅加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