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对于心与脑的关系,若参考爱因斯坦有名的 “品质”与“能量”的互变物理方程式E =mc2(能量=品质×光速平方),似乎可将 “心”“脑”的互变关系以“心=脑×众生 2”来表示微小的“脑”量可经由“众生”量的累积产生巨大的“心”力。
一、四念住与三重脑理论
八十年代,我在日本留学期间,第一次读到美国神经生理学家马克林(Paul D。 Maclean)所提倡的“三重脑理论”时,有一股很强烈的震撼直达脑海的底层,我的脑袋似乎也被震裂成三片的感觉。所谓“三重脑”是说:“人类的脑包含有最深部的“爬虫类型的脑”的脑干(生命中枢;掌管呼吸、心脏活动、体温调节等维持生命功能),与约两亿年前的爬虫类时代的演化有关。包围脑干的外侧是“原始哺乳类型的脑”的大脑旧皮质(本能与情绪中枢,掌管食欲、性欲以及愤怒、恐惧等情感),与约一亿五千万年前原始哺乳类的演化有关。最后覆盖其上的就是演化到灵长类才发达的“新哺乳类型的脑”的大脑新皮质(智慧中枢,掌管理论性思考、判断、说话等等高度智慧活动)”。人类的胎儿的脑部也是依此三重顺序发展;先后三种的演化期的脑,由内到外依序共存于人脑中。
当时,我似乎感受到我和鳄鱼等爬虫类、马等哺乳类等无比的亲密关系,再次憾动“我是万物之灵”的迷执,更小心、踏实的去面对人类隐藏在深层的本性;同时也体会到生命各物种间之相似相续、不常不断的演化过程,生命个体犹如生命之亘古长流中的水泡,缘起缘灭,不生不灭。
之后,在撰写博士论文时,探讨到《念住经》之“四念住”(又译为[四念处)修习法。佛陀教导比丘们,学习认识自己的身体(呼吸与动作)、受(感觉与感受)、心(心识)、法(真理)等四方面,时时彻知无常,去除对身心世界的贪嗔,使“觉察性”(念,awareness,mindfulness)念念分明,忆持不忘,敏锐且稳定(住,setting-up,establishment)。我对于身、受、心、法等“四念住”的观察顺序,与上述脑演化的“三重脑理论”,发现似乎有不谋而合之处时,再次产生一股震撼力,影响到我在动静修行的感受与理解。
《念住经》不仅是南传(声闻乘)佛教的禅修指南,比丘们亦常在垂死人的病榻边读诵《念住经》,以净化临终者最后的心念。“四念住”其实是佛教修行的基本架构,在菩萨乘佛教中,也受到重视,例如:隋朝天台智者大师曾经讲说,他的学生章安灌顶笔记成《四念处》四卷(T46,no.1918)。
首先,与身体有关的“身念住”的修习阶段中,有最常用且最实用的修习法,叫做“忆念出入息法(数息观)”。《念住经》说明:修行者应觉知呼吸时气息的出入情况。入息长、入息短时,清楚了知:“我入息长、入息短”;出息长、出息短时,清楚了知:“我出息长、出息短”。他如此训练自己:“我当感受全身,而入息、出息”;他如此训练自己:“我当寂止身体的制约者(呼吸),而入息、出息””。
从“三重脑理论”来看,呼吸作用与人脑中担任掌管呼吸等维持生命功能的“爬虫类型的脑”的脑干有关,“身念住”之“出入息”的觉知让修行者能经常体会生命中最基本的拥有—呼吸,我们出生后第一个拥有,死前最后的拥有,它是我们最忠实的亲友,但是我们却很少与它对话。我们也常忽略这种最基本“活着的感受”,不去珍惜如此古老、约两亿年前的爬虫类时代所演化之呼吸的价值与意义。我们若能体会“一息尚存,永乐不忘”的心态,“呼吸”可以说是不用花费任何成本、几乎不需任何其他条件的“游乐物件”或“玩伴”,随时可以与“呼吸”玩的妙趣横生,乃至生命最后一口气。
其次,与约一亿五千万年前原始哺乳类的演化的大脑旧皮质(情欲与情绪中枢)有关的“受念住”修习阶段。《念住经》说明:修行者在经历或执着于快乐、痛苦、不苦不乐等不同的感受时,他清楚了知:“我正经历或执着于快乐、痛苦、不苦不乐的感受”。他观察感受当中不断生起、变化、消失的现象,练习区别“我的感受”(my feeling)与“一种感受”(a feeling)的不同,知道感受如何制约心,以处理不当的情绪。相对於呼吸是身体的制约者(身行),所以能借着调节呼吸来调节身体,令其安适;同理,感受是心的制约者(心行),所以能借着调节感受去控制心,令心安止。
第三阶段是与数百万年以前演化之“新哺乳类型的脑”的大脑新皮质(智慧中枢)有关的“心念住”修习阶段。《念住经》说明:修行者当心有贪爱或无贪爱、有嗔恨或无嗔恨、有愚痴或无愚痴时,清楚了知心有贪爱或无贪爱、有嗔恨或无嗔恨、有愚痴或无愚痴。当心有收摄或无收摄、心广大或不广大、有上或无上、心专注或不专注、心解脱或未解脱时,清楚了知心有收摄或无收摄、心广大或不广大、有上或无上、心专注或不专注、心解脱或未解脱。他观察各种心态不断生起、变化、消失的现象,勇敢诚恳的去面对自己的心念,就像在镜中看自己的脸一样;练习区别“我的”与“一种”的不同,以处理不当的心态。然后,才能以此心智进入第四阶段“心念住”修习,了解至高无上之法(真理)——无常、苦、无我、空、涅槃。
二、脑科学之“变动之我”与佛教之“无我”观
随着脑神经科学的进步,对于什么是自我?它位于大脑何处?大脑如何制造一个统一的自我?大脑与心智的关系为何?等问题有了新的观点,在坊间也有以此为主题的科学普及书籍,例如:方伯格(Todd E。 Feinberg)所著Altered Egos:How the Brain Creates the Self(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中译本:《我从变中来-大脑如何营造自我?》)。这些科学的成果与佛教之“我”与“无我”的教义,是否有可以产生互相对话与交流之处?或者是否有助于体会无我、无我所之观察?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似乎有统一性、常恒不变性的“我”,即所谓“意识经验及生存重心的主体”。但是方伯格医生观察到一些因脑受损而改变了“自我界限(margins)”的病人,也即是改变了自我与本身、自我与他人及自我与世界的关系。
有位中风的病人的额顶叶因血管梗塞而受损,造成“身体失识症”(Asomatognosia;缺乏对自己身体的识别),她不知道自己的左臂是属于她的,而认为它是属于以前因中风过世的先生所有。有病人则一直不停地想要将他的左臂赶下床,有的向护士抱怨有人和他一起躺在病床上。例如:一位四十八岁的妇人被问到她的左边身体时,她回答:“那是一个老人,一直都躺在床上”;某军医院的一位军校学生则一直抱怨:“在他自己身体与墙壁之间,已经没有空间给“那个人”了”;也有病人在提起自己瘫痪的左臂时抱怨说道:“别人是没有权利到她的床上”。因脑受损而拒绝、误认或否认他们一辈子所熟悉身体的一部分的症状,显示出自我边界的弹性令人惊讶。
此外,方伯格医生发现:自我并不是像皮肤那样将我们与世界清清楚楚地划分出来,它像变形虫,具有可以改变形状、界限、应需求而变形或再生某个部件的能力。例如:因头部受伤、中风而产生“误认症”病人,有些会认为有人冒名顶替他们的父母或夫妻。有些则将陌生人认为是某位元他所认识的人,甚至认为医院里满是他的家人、朋友和同事。也有病人不是误认实际的身体,而是误认镜中的影像不是自己,而是长相类似的陌生人,甚至对镜子泼水、扔东西、大声斥责,试图将他们的替身赶出房子。此外,患有“他人之手症”的病人在无法控制的情况下,会用其中一只手掐住自己的喉咙。
从诸多“自我纷乱”病人的大脑中,我们可以发现:大脑的许多不同区块都对自我的建构及维护扮演不同的角色,但是现代神经学已证明脑中并没有一处是掌管自我的区块。方伯格医生则假设大脑是以制造意义(meaning)与目的(purpose)的包含性阶层(nested hierarchy)来建构自我的统一。并且,他也认为:自我边界的转变并不只限于脑部损伤的人。我们每一个人几乎每天都经历“自我界限”的改变,每当我们认同别人、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或为随喜别人的好运时,我们与他人心智便有部分合并,分享到他们主观的经验。当我们进入彼此认同的心智状态时,便进入心智的新包含性关系。
佛法则认为:造成“我”(self)的观念,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我存在(I AM)”的感觉。这“我”的观念,并没有可以与之相应的实体,若能如此观察,则可体悟涅槃。但这不是容易的事。在《杂阿含经103》中,叙述差摩(Khema)比丘身得重病,诸比丘派遣某位瞻病比丘前往探病。差摩承认:虽然他能正观五蕴身心中,了知“无我”与“无我所”,但还不能离我欲、我使、我慢,不是一位断尽烦恼的阿罗汉。因为对于五蕴身心,仍有一种“我存在(I AM)”的感觉,但是并不能清楚的见到“这就是“我存在”(This is I AM)”。就像是一朵花的香气,分不清是花瓣香、颜色香或花粉香,而是“整体”花的香。所以,已证初阶圣果的人,仍然保有“我存在”的感觉。但是后来继续精进修行时,这种“我存在”的感觉就完全消失了。就像一件新洗的衣服上的洗衣粉的药味,在衣柜里放了一段时间之后,才会消失。同样的,修行者增进思惟,观察生灭,此色、此色集、此色灭,此受、想、行、识,此识集、此识灭。于五受阴如是观生灭已,我慢、我欲、我使,一切悉除,是名真实正观。
(作者为台湾法鼓佛教学院校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