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来,中国青年文化是现代社会追求进步的文化,是鼓励创造新的未来的文化,而今天的青春文化则是在“青年消失”后崛起的文化,是消费文化的后果,也是消费文化的核心内容
进入新世纪以来,大众文化一方面到达繁盛期,数量空前,地位显著,另一方面却在迅速“青春化”。相对于上世纪80、90年代,当下大众文化基本上是青年人的文化,不再以推崇理性和启蒙的“中年型”产品为主,而是不断调用“萌”元素,呈现“粉红色”基调。更值得注意的是,大众文化的“青春化”,还表现为各种新型的青春文化此起彼伏。御宅一族、同人小说、治愈系、小清新……今日之青春文化早已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大众文化(也包括青年文化)的种种形态、特质和内涵,而分析和研究传统大众文化的那些观念和概念,也在慢慢失效。
与之相应的则是,青春文化也正在逐渐主流化。2013年的统计显示,中国电影观众的平均年龄下降到21.3岁,其中有将近30%的观众年龄在19岁以下!这让人想起互联网文化中“数字鸿沟”这个概念,它包含了对中年、老年族群退出主流文化的警惕。
不妨说,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文化的“青春期”。这不是说我们的文化度过了幼年时期而成长到了青年时期,而是说我们的文化已经转型为以青年消费为主体、以青春话题为核心的青春文化——无论是装神弄鬼的玄幻文学、神秘异类的科幻电影还是卖萌装疯的脱口秀,不得不承认我们正面临着大众文化的“低幼化生产”和“嬉戏式消费”。
今日各类文化产品都不得不调用青春文化元素:不仅国产电影,就连好莱坞也大量使用“腐”元素来召唤市场;中国的电视电影市场则被兴起于互联网的穿越、玄幻等青春文化所占据。不仅《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小时代》不断讲述青春故事,就连《一仆二主》《我爱男闺蜜》等中年人的故事,也使用青春爱情的讲述方法。今天,除了讲述可以吸引青少年的故事就再也没有故事可讲;除了在青春的故事中寻找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就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值得留恋;除非一场爱情,否则就再没有激情。这正是大众文化青春化的典型症候。
在这里,我把“青年文化”和“青春文化”区分开来,是因为,就中国当前大众文化的青春化而言,青春文化与青年文化具有深刻差别。
“青年”不是一个仅仅与年龄和心智相关的概念,它还牵涉到身份、信念和阶层等。法国历史学家阿利耶斯发现,在18世纪以前,人们还没有对现代意义上的青春期进行划分,没有形成青春、青年的概念,青年人也没有作为独立的社会群体参与历史。而恰恰是法国大革命的时代,“青年”才诞生了。简单地说,正是特殊的历史使命造就了“青年”这个概念,也正是在改造社会的现代性大变革、工业化大转型的时代,青年才成为历史的主体。
换言之,何谓“青年”?青年乃是200年来人类社会不断追求进步理想、不断进行社会变革的启蒙主义精神的载体,是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以来探索未知、战胜迷信的理性主义精神的载体,更是敢于奋不顾身地反对不公正、抗争腐朽势力的理想主义精神的载体。
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中国青年文化,具有突出的启蒙意义和批判精神。自晚清以来,凡是社会发生变革,有激情、理想和牺牲的地方,就一定会有 “青年”这个关键词存在。百年来,中国青年人创造的青年文化是整个现代社会追求进步和发展的文化的一部分,是鼓励创造新的未来的文化。
而与之相对,今天的青春文化某种程度上是在“青年消失”后崛起的文化:一方面,年轻人依旧激扬青春风采,充满了表达的冲动;另一方面,这种青春风采的表现和表达却限于“宅文化”、“幻文化”和“私文化”,不再像此前的青年文化那样是一种外向、反思和批判的文化,而是一种内向和消费的文化。如果说青年文化指向充满乌托邦精神的激情,青春文化则沉浸在意义丰富的当下瞬间;青年文化充满了对消费主义和实用主义的警惕,而青春文化则是消费文化的后果,也是其核心内容。简言之,青年文化的关键词是“理想”,青春文化的关键词是“欲望”。
不妨说,大众文化的青春化,一方面是青年文化退场后的激情剩余,另一方面,又是对严格乏味的教育方式的反拨。而从御宅一族到治愈系,今天的青春文化向我们指明了一个“自恋主义时代”的来临:青年人在青春文化的体验、消费和创造中,表达个人的欲望,又生产更大的欲望;无论是“穿越”还是“同人”,青春文化也向我们敞开了一个去隐私化与去政治化并存的文化形式。一方面,青春文化喻示着千篇一律的个性,“青春”被作为单一的抒情符号来使用;另一方面,青春文化又强调差异和自我,凸显自我价值感的焦虑。
总而言之,今日中国大众文化进入了青春期,也进入了欲望消费期。与此前的大众文化对照,青春期的大众文化甚至可以说变成了“另一种文化”。两种文化是否还会对话和碰撞?理想主义的热情如何在消费主义背景下的青春文化中绽放?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新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