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达三先生在《东方早报》发表文章，题为“不妨学学美国的国学热”，实在让人拍案惊奇。我在美国住了十四年，而且一直在大学里当学生、教书，但从来没有听说过美国的国学是什么。

　　王先生据说以儒家的传人自许，当然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的道理。请问美国的“国学”英文怎么说？如果没有的话，总不能自己替人家编出来吧？我想，“国学”在英文中最可能的叫法是national learning。至少美国学者在研究日本江户时代的“国学”时，就是这么译的。但你到美国的大学里找一找，哪个系、哪门课、哪本书叫national learning？美国人不是不研究自己。不过，人家总是叫“美国文学”、“美国历史”、“美国研究”等等，从来不用“国学”这种字眼。道理也很简单，民族主义的情绪不应该干扰学术。“美国文学”、“美国历史”就和 “中国文学”、“中国历史”一样都是并行的学术，是普通的一个学科。一加上“国学”二字，就有了特殊性和排他性，也丧失了客观的学术态度。

　　抛开字义再看看王先生具体的说法：“美国的‘国学’可分‘宗教神学’和‘世俗学问’两大块。虽然采用政教分离原则，但美国的基督教传统仍然非常强大，以至于有美国文化即是“盎格鲁－萨克逊白人新教（WASP）文化“的说法。基督教神学研究的重镇是大学分设的或教会独创的神学院。前者如哈佛神学院，主要是侧重于学术研究；后者如’美国福音自由教会‘创办的 ‘三一神学院’，则是学术研究和传教布道兼顾”。这种说法之荒谬，早已超出了是似而非的程度。首先，当今美国连总统都是肯尼牙黑人的儿子，怎么会等同于“盎格鲁－萨克逊白人新教 （WASP）文化”？美国哪个政治家或者社会知名人士会说或者敢说美国文化即是“盎格鲁－萨克逊白 人新教（WASP）文化”？你到大街上抓个美国人问问，看有多少知道“盎格鲁－萨克逊白人新教（WASP）文化”是怎么回事？事实上，在现在的媒体上，“盎格鲁－萨克逊白人新教（WASP）文化”已经成为越来越具有贬义味道的历史词汇，常用来讽刺过时和狭隘。至于宗教，在美国基本上也是在政教分离的原则下运作。你可以办基督教的学校，但如果联邦或州政府给予财政支援，则多半会“违宪”。政府和这些事情绝对要划清界线。怎么可以“纳入到国民教育体系中来”？

　　至于所谓美国“国学”中的“世俗学问”，王先生说“几乎所有的美国大学都把‘通识教育’列为学生的必修课，其主要内容就是讲授西方人文经典，如柏拉图的《理想国》、希罗多德的《 历史》甚至是马克思的《资本论》等。香港学者甘阳敏锐地指出，美国的‘通识教育’和中国的‘经史传统’有很大的相似性。”这又是在想当然了。美国的大学大概有四千所左右，你若真调查一下，恐怕大部分学生都没有读过《理想国》、《历史》和《资本论》，甚至不知道这些书究竟是谁写的。“通识教育”确实是美国高等教育的精华，但若比之为中国的“经史传统”那实在就太搞笑了。“通识教育”在美国有多种多样。比如有大名鼎鼎的“核心课程”。其中哥伦比亚和芝加哥大学的“核心课程”特别突出西方的名着。但是，大多数学校并不如此。最常见 的“核心课程”，不仅包括科学、外语等等，还特别强调多元文化的训练。比如我所在的萨福克大学，多元文化是必修课之一。而多元文化课又包括两类，一是美国的多元文化，如美国非裔 、拉美裔、亚裔的文化。另一类则是欧美以外的外国文化。即使是芝加哥大学，也削减了“核心课程”的要求。二十世纪更大的趋势，是“核心课程”的衰退。许多大学已经采取学生任意选课的制度。更不用说非洲研究、非裔美国人研究，乃至最近的中国研究等等，在美国校园里都非常走红。怎么会得出美国重视“国学”的结论？怎么这种“国学”又成了和中国“经史传统” 差不多的东西？

　　中国如今正在崛起为一个世界大国。如果中国有世界大国的气概，最好取消所谓的“国学”，还是叫“中国研究”更为妥贴。我一直主张，一个世界大国，应该以世界的文化为自己的文化， 以自己的文化为世界的文化，不要里外分那么清楚。比如王先生所说的《理想国》、《历史》，分明是希腊学术，美国的大学生乃至知识分子大部分不通希腊文，怎么成了美国的“国学”了 ？如果希腊的东西能够成为美国的“国学”，为什么不应该成为中国的“国学”呢？

　　王先生真要学美国人的做法，那就学学人家开放的心胸，不要守着自己家里的几个古董，把喜欢外来文化的人都斥为崇洋媚外、食洋不化。在美国，如果一个学者着迷于中国文化，并大肆鼓吹中国文化高于美国文化，他往往受到非常大的尊重。这不是因为别人同意他的观点，而是人家珍惜对外来文化的热情和研究。在中国，谁要说美国文化高于中国文化，你看看会引来多少唾骂？看看世界历史就知道，所谓“崇洋媚外”，往往是盛世之兆。当年文艺复兴的领袖彼德拉克，生活在欧洲文化的中心佛罗伦萨。当时在罗马天主教覆盖的拉丁世界，和东正教覆盖的希腊 世界在宗教、文化、语言、政治、军事等多方面都有深刻的冲突。但彼德拉克对希腊文化崇拜到无以复加之地步，据说曾抱着一本希腊文的书捶胸顿足，懊悔自己看不懂，并指示自己的弟子一定把希腊文学好。美国的建国之父，一方面要和旧欧洲决裂，一方面则对古典文明膜拜。亚当斯刚出道儿当律师，在法庭上处理农民的日常纠纷时竟背出一大段西塞罗来，迂得让人发笑。 当然还有中国的“大唐盛世”唐僧取经的故事。中国现在向外来文化学习的机会，可谓五千年来所未有。但是，中国社会真正对外来文化有那么深刻的崇拜吗？如果没有的话，未来的中国文化究竟会失去什么呢？这才是我们要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