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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玉忠:理学家颠倒了儒家“积善成德”的修养路线 
作者:[翟玉忠] 来源:[作者惠赐] 2022-11-09

中国文化至宋明理学发生全局性、根本性转变。无论是内在修养(内圣),还是社会事务(外王),都开始偏离中道、积非成是,大失本来面目。

在社会事务方面,宋明理学家继承了孟子诸多极端化观点,强调王霸、义利、理欲的二元截然对立,偏激而脱离实际;更为严重的是,他们还仿照佛家判教,将儒家之外的诸子百家斥为异端,这相当于取缔了中国古典政治、经济、外交诸学的合法性——抽离治国理政之道,学术势必沦为空洞无用之物,结果导致社会治理的放任与混乱,国家实力的衰弱与瓦解。

直至20世纪历经五四运动,宋明理学的主导地位被推翻,中国才走上漫长而艰辛的文化复兴之路。

在内在修养方面,宋明理学家缺乏足够的思想资源恢复本土内圣之学,在思想上,不得不采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策略,表面排斥佛学,实则引佛入儒,特别是引入宋以后盛行的禅宗。在经典文本上,则选取体例、长短各异的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并将之置于五经之上。

禅宗源于印度佛教,强调超世的顿悟,悟后起修——悟入宇宙人生的终极实相后进一步修行,达到圆融的涅槃境界。而中国文化是世俗性的,主教化的儒家修养路线强调从日常人伦礼义、人道之善开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稳步达到内外无二的智慧境界。

宋明理学家为了弥合禅、儒之异,不得不颠倒儒家“积善成德”的生活观念,采取“以佛解儒”的学术路线,其负面影响极大。宋以后不少儒家学者出入佛门,熟读佛教经典,思想混乱的“三教合一”思潮兴起,就是这个原因。

理学家“以佛解儒”集中表现在对《大学》三纲的解读上。

一、理学家颠倒“积善成德”为“积德成善”

北宋理学家程颢盛赞《大学》,称它是:“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朱熹《大学章句》)

就是在这个“门”上,理学家们误入了歧途。《大学》开篇论其核心观点“三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先秦学人观念中,“善”属于人伦礼义层面,“德”属于天地自然方面,人生的正确路线(次第)是由近及远,“积善成德”,成贤成圣。《荀子·劝学第一》形象地比喻说:积聚泥土成为高山,风雨就会在那儿兴起;积蓄水流成为深潭,蛟龙就会在那儿生长;积累善行成为有德行的人,自然会心智神妙,达到圣贤的境界。所以说不积累起一步两步,就无法到达千里之外;不汇积细流,就不能成为江海。骏马一跃不满六丈,劣马跑十天终能跑完千里,其成功在于不停脚。雕刻东西,如果刻一下就把它放在一边,腐烂的木头也不能刻断,如果不停刻下去,金属石头都能雕空。“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跬步,音kuǐ bù,本指半步,跨一脚——笔者注),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驽马,跑不快的马——笔者注)十驾(十驾,套十次车,指十天行程——笔者注),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那么“积善”、“止于至善”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就是努力实践人伦礼义,日常善行。《荀子·王霸第十一》进一步阐述说:“途之人、百姓积善而全尽谓之圣人。彼求之而后得,为之而后成,积之而后高,尽之而后圣。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积也。人积耨耕而为农夫,积斲(斲,音zhuó, 砍、削——笔者注)削而为工匠,积反(反,通贩——笔者注)货而为商贾,积礼义而为君子。”

先秦儒家重要经典《五行》明确将仁、义、礼、智合称为善,这是世间之道,即人道;仁、义、礼、智、圣五者合称为德,是天道,至道。并说:“善,人道也。德,天道也。”《韩诗外传》卷一也说:“仁义礼智,顺(顺,意为从——笔者注)善之心。”

宋代理学家一反传统儒家“积善成德”的人生路线,依照佛门“悟后起修”的次第,将悟入(明)“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的“明德”作为起点,将人道之“善”,作为修行的终点,称“止于至善”是“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的圣人境界。

理学家颠倒本末,导致我们人生观念极度混乱,直到21世纪也没有能够很好地澄清——今天的所谓“新儒家”,大多仍因循宋明理学错误的学术路线。

二、误读《大学》导致太多混乱和矛盾

宋明理学家将“积善成德”解释为“积德成善”,不仅与《大学》、乃至与整个中国文化的人生观念相背离。更重要的是,它使学人失去修养落脚处。事实上《大学》原文中解释了如何“止于至善”,如何实践普遍的礼义,即“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不从人道之善起修,致使学人一味追求玄而又玄的“虚灵不昧”,心学兴起后,明儒甚至有落入狂禅者!

“积德成善”的错误次第也与被称为“孔门传授心法”(朱熹《中庸章句》)的《中庸》相矛盾。

《中庸》谈到如何实践治国平天下时有明确的次第,其落脚点是“择善而固执之”。从“明乎善”开始,依次实现“诚身”、“顺乎亲”、“信乎朋友”、“获乎上”。上面说:“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就是说,在下位的人,如果得不到居上位者信任,就不能治理好百姓。要得到居上位者信任,得不到朋友的信任就得不到居上位者信任;要得到朋友的信任,不孝顺父母就得不到朋友的信任;要孝顺父母,自己不真诚就不能孝顺父母;要使自己真诚,不明白什么是善就不能够使自己真诚。诚是上天的原则,追求诚是做人的原则。诚之人,不勉强就能事事合宜,不用思考就能合乎理义,自然而然,一举一动都恰如其分,这就是圣人。努力做到诚,就要择善而从,毫不放松。

先秦典籍中多引此段文字——《孟子·离娄上》出自孟子之口。

这里的“不明乎善”,是不是朱熹说的“未能察于人心天命之本然,而真知至善之所在也”?显然不是,因为《中庸》“哀公问政”部分与《孔子家语·哀公问政第十七》材料同源。《孔子家语·哀公问政第十七》此段下还有:“公曰:‘子之教寡人备矣,敢问行之所始?’孔子曰:‘立爱自亲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长始,教民顺也。教之慈睦,而民贵有亲;教之以敬,而民贵用命。民既孝于亲,又顺以听命,措诸天下,无所不可。’”

孔子说的“善”明确指具体的人伦礼义,而不是抽象的“人心天命之本然”。

“止于至善”的“至”,不是最高之意,而是达到、周到。“至善”是普遍的善,具体指无往而不善、没有所到之处不行善的礼。郭店楚简《语丛三》有“未有其至,则仁治者莫得善其所”,也是谈“止于至善”,是说善行没有泽及小处,那么以仁为治者就不能使其地善风普遍流行。

《荀子》称“至善”为“遍善”,也有“善至”的用法。《荀子·王制第九》认为朝廷上听取意见,对带着好建议而来的人要待之以礼,对怀着恶意而来的要待之以刑,“听政之大分:以善至者,待之以礼;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文中“至”明显是到、来的意思;《荀子·修身第二》有:“扁(扁:通“遍”——笔者注)善之度,以治气养生,则身后彭祖;以修身自强,则名配尧、禹。宜于时通,利以处穷,礼信(信:真,确实——笔者注)是也。”意思是说,使人无往而不善的是以礼为法度,用以调气养生,就能使自己有如彭祖般高寿;用以修身自强,就能使自己有如尧、禹那样的名声。礼义才真正是既适宜于显达,又有益于穷困中立身处世的。

此段《韩诗外传》卷一作:“君子有辨善之度,以治气养性,则身后彭祖,修身自强,则配尧禹。宜于时则达,厄于穷则处,信礼者也。”连劭名教授解释说:“辨作扁。许维遹

《集释》引王念孙云:‘扁读为遍,辨亦古遍字也。遍善者,无所往而不善也,君子依于礼则无往而不善,故曰遍善之度。’遍善即至善。”【1】

“遍善即至善”,连劭名教授可谓卓识!

在物质文化高度发达,精神文化严重滞后的今天,让我们走出宋明理学“以佛释儒”的误区,重新认识中国人的人生观念,昂首挺立于人类文明之林。

无论“以佛释中”,还是“以西释中”,终将迷失自我——正确理解《大学》这样的核心经典,是我们回归精神家园、复兴中国文化的必经之路!

注释:

【1】连劭名:《<韩诗外传>与中国古代文化新证 》,载《北京教育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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