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早期精神生活大多无法用文字记录下来,其内容却极为丰富,那些没有文字的民族常常拥有发达的口头文化。20世纪60年代以来,学者们对非洲南部卡拉哈里沙漠中昆人的研究表明:“虽然这些游牧民不会读书、写字,但他们能够学习和记忆——而且达到这样的程度:若将他们经由口头世代相传的广闻博识写成书,估计可写出数千卷。”【1】 如何穿越时间长廊,研究史前人类的精神世界呢?基本方法是“立象尽意”,通过研究过去数万年里古人遗留下来的大量精神产品去推知他们的文化——这些“象”除了石器,还包括岩画、雕塑、陶器纹饰、墓葬风格等。 我们研究人类文明的整体发展进程,聚焦史前世界普遍流行的、大道智慧之“象”——蹲踞式人形。通过这一具有重大意义符号的研究,见微知著,了解东西方文明的演化大势。 人的自我发现是过去一万年来人类文明发展的强大趋势,它包括神性的逐步消解、世俗性的增强。 尽管四万年前维纳斯小雕像已在欧洲出现,但在漫长、且发展缓慢的旧石器时代,动物,人与动物的关系一直是人类意识的核心。这一时期岩画主要图案是动物,人物图案和雕像相对较少,只有零星发现。这种情况持续到一万多年前——人形艺术的出现是人类自我发现,自我认知,自我觉醒的重要标志,直到以人为本的中华大道横空出世。 在中国文化中,道也被称为大、太一,他们同天(帝)字符一样,都是蹲踞式人形! 据河北师范大学汤惠生教授的定义:“蹲踞式人形是指出现在岩画、陶器、骨器、壁画壁塑、青铜器以及当代原始部落或某些仍旧保持传统艺术部落的纺织品、树皮画、剪纸等艺术形式上的那种双手半上举、双腿半下蹲的人物形象。”【2】顾名思义,蹲踞式人形的核心特征是蹲踞,其双腿和双臂可以展现为多种姿态,尽管双腿半蹲和双手半上举的姿式十分突出。 蹲踞式人形除在平面上,也以立体雕塑的形式表现,有的人形抽象(肢体呈棒状),有的具象——甚至表现出性器官、纹身和首饰等等。 平面上的蹲踞式人形,绘在岩画、皮肤和各类纺织品等媒介上;立体雕塑如南太平洋地区的祖先形象,材质多种多样。在平面艺术中(包括浮雕),除了少数呈侧面,蹲踞式人形多呈正面形象,且两腿左右叉开;在立体艺术中,蹲踞式人形也多正面形象,蹲踞常表现为两腿向前,不同程度地接近腹部,和我们下蹲一样。 蹲踞表现方法不同主要因为艺术类别的不同。但不能将蹲踞式人形的表现形式与艺术类别间的关系绝对化。有的立体艺术中,蹲踞式人形也双腿叉开,比如多贡人的面具。 图4-1是西非马里共和国多贡人的宗教圣地岩画,在每六十年的原谅节,当地最老的男人都要用牺牲的鲜血在远古底本上重绘,或创造新的岩画图像,以恢复他们的灵性。 图4-1 多贡人的宗教圣地岩画,上面有许多蹲踞式人形。(图片来源:陈兆复、邢琏,《世界岩画I·亚非卷》,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236页。)
岩画上有许多面具形象。在多贡人八十余种面具中,最有名的面具叫“卡纳加”(Kanaga)。礼仪中“卡纳加”是立体雕像,却呈双腿叉开的蹲踞式人形。(如图4-2)同其他许多原始部族一样,对同一形象,不同年纪和地位的人可能具有不同的认识——这有利于维持其社会等级秩序,却给研究者带来不少麻烦。 对于当地普通人(非入会者,non-initiates)来说,“卡纳加”上面是一只有白色翅膀,展翅飞翔的鸟,下面是一张黑色面孔,也有人说这是一只神话中的鳄鱼;对入会者来说,“卡纳加”上面的蹲踞式人形具有重要且神圣的意义:这是创世之神Ama的形象,Ama不仅创造了万物,也创造了人,是人的始祖。“卡纳加”的两个横梁就是Ama的手臂和大腿,同时,它们还分别代表天和地。有研究者指出,面具上的蹲踞式人形象征“天空与大地之间的平衡以及神圣的宇宙秩序。”【3】 除了代表创世祖先和抽象的宇宙秩序。在仪式中,头戴“卡纳加”者俯身转头作圆形运动,以“卡纳加”扫地,扫除不洁辟邪。据说这一动作是上帝创造空间和大地的动作。
图4-2 多贡人有名的面具“卡纳加”。(图片来源:【美】佩恩:《西非假面舞者:多汞部落》,高飞译,华艺出版社,2005年,第103页。) 很少有艺术形式如蹲踞式人形这样,如此广泛地分布于全球。从严寒的北极到酷热的南部非洲,从文明久远的古欧洲到广袤无垠的太平洋,蹲踞式人形遍布除荒无人烟的南极洲之外所有大陆。 相对来说,中国所在的环太平洋地区蹲踞式人形分布最密集,对我们理解蹲踞式人形的意义及其演进十分重要。 目前所知,最早的蹲踞式人形是德国盖森科略斯特勒岩洞出土的礼拜者浮雕(图0-3)。当时人类普遍处于狩猎采集的阶段,文化以萨满和巫术为中心。自米尔恰·伊利亚德的《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技术》法文版于1951年面世以来,越来越多来自考古学、岩画学等证据显示,旧石器时代曾经普遍存在萨满/巫文化。伊利亚德在其名著《宗教思想史》中写道:“在旧石器时代存在着某种类型的萨满教,这似乎是肯定的。”【4】 蹲踞式人形与史前“维纳斯”雕像有重要关系。图4-3是法国南部莱斯-特洛伊斯-弗雷尔斯洞穴出土的同一块骨雕上的系列人像,属于马格达林文化(17000 至12000年前)晚期。我们能清楚地看到这是旧石器时代“维纳斯”雕像的侧面形象,其四肢曲折,蹲踞特点十分明显。
图4-3 法国南部莱斯-特洛伊斯-弗雷尔斯洞穴出土的同一块骨雕上的系列人像,属于马格达林文化晚期。(图片来源:【美】金芭塔丝《女神的语言》,苏永前,吴亚娟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304页。) 长期以来,海内外学者对蹲踞式人形为何保持独特的蹲踞姿态感到不解。有人说这是坐具发明前,人类普遍的休息姿态,是一种原始记忆;有人说那是仿效胎儿,与曾在各大洲流行的屈肢葬有关;有人说蹲踞式人形是古人对等离子放电现象的科学记录;有人说这是从古代拟青蛙或其他动物的舞蹈动作中来…… 目前很难确定为何蹲踞式人形会采取这种姿式,田野调查为我们提供的资料很少。2018年5月笔者在台湾考察时,在台东排湾族包头目家的祖灵屋内看到许多蹲踞式人形雕刻和绘画,它们都代表祖先。(如图4-4)我不禁想了解为什么当地自古以来就将祖先刻成蹲踞式。后来“国立台湾史前博物馆”的林建成博士告诉我,排湾族木雕前辈沈秋大曾解释说,过去因为征战关系,家族不断迁移。浮雕上的蹲踞式如青蛙的人像,表示头目带领族人迁移,如青蛙一样不固定。
图4-4 作者(左)与排湾族包头目(右)在其家祖灵屋内,正中的祖先浮雕呈明显的蹲踞式,因为前面有供桌挡住,所以腿部没有办法看全。排湾族同胞对祖先极为虔诚,在我离开神灵屋后,包头目一个人静静地留下来,向祖先解释我来访的事;据陪同参观的台东中学林胜贤博士介绍,这件木浮雕已有200多年的历史,可能在台湾同类木雕中最为古老。作者2018年5月21日摄于台东。 排湾人将蹲踞式人形与祖先联系起来,并用青蛙的习性比喻祖先迁徙。这一解释为我们提供了珍贵的信息,又显得模棱两可——为何迁徙非要用蹲踞形式表达?不能用其他动物比喻祖先迁徙吗? 可以肯定的是,蹲踞式人形源自旧石器时代的人像传统,从三、四万年前的霍赫勒·菲尔斯维纳斯和盖森科略斯特勒礼拜者浮雕身上,我们就能看到蹲踞式。尽管旧石器时代的“维纳斯”因为要表现女神膨胀的腹部,腿部特征变得不太明显——但的确有不少“维纳斯”呈蹲踞式。 在太平洋上的波利尼西亚,那里的蹲踞式人形和史前“维纳斯”一样,常常有大大的肚子,习惯以手捧腹。【5】人类学家发现,原始民族群用倒挂的人像表达死亡概念,倒挂祖先像用以辟邪,而出土的维纳斯下部的孔,明显是倒挂用的。【6】中国北方维纳斯样的剪纸,百姓直接称她们为“老祖神”,祖先是蹲踞式人形的基本意义!进而言之,祖先-史前维纳斯-蹲踞式,三者之间具有某种内在的联系。 同样来自法国南部,同属于马格达林文化晚期的另一件骨雕,是蹲踞式人形最常见的正面形象,但其萨满/巫术文化特征十分明显。(如图4-5)
图4-5 法国南部丰塔莱斯出土,刻在一块骨头上的蹲踞式人形。距今约12000年。(图片来源:【美】金芭塔丝《女神的语言》,苏永前,吴亚娟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304页。) 美国考古学家金芭塔丝(Marija Gimbutas)教授曾将其命名为“青蛙夫人”,这是不对的。因为在欧亚大陆,青蛙或蟾蜍几乎一直被刻画成鼓腹形态,和蹲踞式人形有极大的不同。过去,中国一些学者也曾将马家窑文化中极为丰富,又变化多姿的蹲踞式人形称为蛙纹,现在学者们基本放弃了这种说法。 如果我们细致观察上图,就会发现她的肋骨被表现出来,这是萨满艺术的典型特征,学者们称之为“X光风格”——尽管不同民族表现骨骼的形式很大不同,比如澳大利亚土著画的精灵像,呈蹲踞式,但画风繁缛。(如图4-6)伊利亚德写道:“所谓的‘X光绘画’,即画出动物的骨骼和内脏,这也与萨满教有关。这些绘画在马格达林时期的法国、公元前6000~前2000年的挪威、西伯利亚的东部,在爱斯基摩人中,在美洲(在奥吉布瓦人和普韦布洛人等民族中),在印度、马来西亚、新几内亚以及澳大利亚西北部都有所发现。这是狩猎文化所特有的艺术,但是渗透其中的宗教思想则是萨满教的。因为正是萨满通过他超自然的视角,才能‘看见他自已的骨骼’。换言之,他甚至能够进入动物的生命之源,即骨髓中。”【7】 图4-6 怀有一男一女双胞胎的女性精灵,发现于澳大利亚北领地卡卡杜国家公园。(图片来源:张健中等:《大洋洲土著艺术》,云南美术出版社,1991年,第90页。) 对于蹲踞式人形的意义,今天我们基本清楚,它代表祖先的形象,也是萨满文化祖先灵力之所在,因此蹲踞式人形具有了辟邪和丰产等一系列力量。这在新几内亚阿斯马特人的祖先柱(bis pole)上表现得特别明显。 图4-7来自新几内亚欧马德瑟普村,制作于1950年代晚期,目前收藏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这种柱子用一整棵红树制成,十分巨大,此根高达5.5米,上面巨大的透雕突出物代表阴茎。祖先柱是为刚去世的人举办筵席而制造的,柱身上的蹲踞式人形代表一系列祖先,柱子底部的独木舟用来将死者带去祖先的世界safan。仪式结束后,要用石斧将祖先柱完全毁坏,扔到西谷椰子树林里任其腐烂。阿斯马特人相信,祖先柱灵力会转给西谷棕榈,并促进其丰产——西谷椰子淀粉加工成的西谷米,是当地重要的食物之源。 图4-7 新几内亚阿斯马特人的祖先柱,现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图片来源:Eric Kjellgren,How to Read Oceanic Art,Yale University Press,P50.)
对蹲踞式人形的研究,我们不能忘记两位学者值得敬仰的努力:美国艺术史家Carl Schuster(1904~1969年)和他的合作者,美国人类学家Edmund Carpenter(1922~2011年)。二人用长达60年的时间,研究全世界原始部落中表现世系的艺术形象,1996年出版了《Patterns that Connect: Social Symbolism in Ancient & Tribal Art》一书,让我们更清楚看到蹲踞式人形的祖先意义。该书中,作者总结了代表世系的格式化蹲踞式人形种类(图4-8左),以及他们相互连接,表达生生不息世系的方式(图4-8右)。 蹲踞式人形相互连接方式告诉我们,蹲踞式可能出于原始先民表达世系的需要。因为曲折的四肢比直立,能更好地描绘父母与儿女——上下辈之间的关系。 图4-8 代表祖先和世系的基本图案。(图片来源:Carl Schuster&Edmund Carpenter,Patterns that Connect: Social Symbolism in Ancient & Tribal Art,Harry N. Abrams Inc,New York,1996,P82.)
生命的生生不息是人类寻求生生不息大道的根本动力。道的符号出于代表世系的艺术形象,有其内在合理性!
(节选自翟玉忠《智慧简史:从旧石器到人工智能》,华龄出版社2021年出版) 注释: 【1】【美】L.S.斯塔夫里阿诺斯:《远古以来的人类生命线:一部新的世界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27页。 【2】汤惠生:《原始艺术中的“蹲踞式人形”研究》,载《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199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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