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前,印度洋与太平洋地区的人们展现了惊人的航海能力。新几内亚、俾斯麦群岛和所罗门群岛的最早考古遗存距今约四万年。在澳大利亚,发现了五万年前的考古遗存。这些证据表明,人类在四五万年前就有了相当程度的航海能力。 一万年前,今天西印度尼西亚群岛的各个岛屿仍与亚洲东南部的大陆相连,称为“巽他古陆”(Sunda),而澳大利亚、新几内亚岛和塔斯马尼亚岛则构成了“萨胡尔大陆”(Sahul),或称“大澳大利亚”(Great Australia),二者中间的一片广阔海域和岛屿被称为“华莱士区”。华莱士线(Wallace Line)是远东地区的边界,莱德克(Lydekker line)是澳洲大陆的西线,“华莱士区”居中,成为陆生动物的地理障碍,使得澳洲有袋类和亚洲的胎盘哺乳类走上了完全不同的演化道路。(如图1-3) 图1-3 更新世(2,588,000~11,700年前)的“巽他古陆”和“萨胡尔大陆”。(图片来源:台湾史前博物馆、台湾自然科学博物馆编:《太平洋之舟:南岛祖先的海洋之旅》,2007年,第30页。)史前不断有动物穿越华莱士线进入澳大利亚,人类是其中之一。五万年前,当时海平面要比现在低约120米,来自巽他古陆的亚洲人可以从所在的岛屿,看到直到所罗门群岛的下一个岛屿,这为他们远洋航行提供了方便。学者们推测,由于制造独木舟不可或缺的石器工具只有20000年的历史,所以最早的航海将不得不借助原木或竹子制成的木筏。【4】航海史上最激动人心的篇章是由分布在印度洋和太平洋上的南岛语族完成的。如果我们也如汤恩比那样,将语言作为一个族群扩张的指示灯,就会发现“地球之帆”上的AB 和GB海洋通道都是由南岛语族开拓的。考古证据表明,在哥伦布到达美洲之前,他们已经来到美洲。并且,这个族群也已抵达非洲东海岸,并将树皮布制作技术传到了非洲大陆南部地区。图1-4显示出了南岛语系惊人的分布范围,西至马达加斯加群岛,东至复活节岛。北至台湾,南抵新西兰,是世界上分布最广的语系。 图1-4 南岛语系的分布。南岛语系(Austronesian),又称“马来-波利尼西亚”语系(Malay-Polynesian),包括约1200种语言,3亿人口。(图片来源:台湾史前博物馆、台湾自然科学博物馆编:《太平洋之舟:南岛祖先的海洋之旅》,2007年,第34页。)当欧洲水手们16世纪穿越太平洋的时候,他们震惊于太平洋上银河星星般密布的岛屿上,多数岛屿都有人定居的事实。1786年,法家探险家路易斯·布干维尔(Louis Antoine de Bougainville)第一次来到东太平洋的土阿莫土群岛,面对这里的居民不禁惊叹:“是什么样的恶魔把他们安置在这样一个远离大陆的小沙丘上!”【5】最初,西方人不相信当地人的远洋航海能力,尽管他们早就知道装有边架和风帆的独木舟和自己的船一样有远洋航行的能力。(图1-5)计算机模拟和人类学的研究都表明,南岛族群的太平洋航行是出于复杂的导航技术和精细准备。Levison等人在一项开创性的电脑模拟实验中,将一艘独木舟放入太平洋,任由模拟的实际气候影响,结果发现南岛族群的航行不可能是“意外漂流”的结果。他们特别指出,夏威夷是被设定向北航行的航海者发现的。【6】图1-5 1616年,德国航海家Schouten和 Le Maire在波利尼西亚萨摩亚群岛看到的航海独木舟。(图片来源:台湾史前博物馆、台湾自然科学博物馆编:《太平洋之舟:南岛祖先的海洋之旅》,2007年,第48页。)事实上,15世纪以前,地处欧亚非旧大陆东西两端族群的航海能力十分不同。相对的,亚洲东部一线民族的航海能力较强,欧洲一线民族的航海能力较弱。英国皇家艺术学会会员、历史作家胡果·达文波特(Hugo Davenport)这样描述太平洋地区民族的航海能力:“在太平洋上,古代的波利尼西亚人乘独木舟下海,轻松自如地航行在大片海域里。他们在复活节岛上——在被欧洲人发现时,它是地球上人烟最稀少的岛——建起神秘的雕像,该岛东面离智利海岸3700千米(2300英里),西北离塔西提岛4000千米(2500英里)。即使它最近的邻居小小的皮特克恩岛也在正西2250千米(1400英里)处。波利尼西亚人生活在水的世界中,他们就像两栖动物一样在太平洋上来去自如。同时代在中国,航海的平底帆船出现于大约公元前1500年,随后又传播到亚洲其他地区,包括朝鲜和日本。” 【7】太平洋地区族群很早就发明了有边架的独木舟和双体独木舟,加上丰富的航海知识,使他们成为真正的海洋民族。《大历史》的作者写道:“波利尼西亚航海家能够通过星星、风向甚至对大洋浪涌的感觉来操控船只。他们也使用牢记在心的大量地理知识,其中包括覆盖太平洋几千英里的心理地图。”【8】人类学家凌纯声教授(1902~1981年)发现:“在太平洋上至今尚保有原始的固有的筏排、方舟(Double Canoe)、戈船(Outrigger Canoe)、楼船四种航海的交通工具。太平洋上的民族在远古的时代即利用这四种航海的筏舟,自亚洲远航而移殖到各岛屿去的。而此四种航海工具可说都是起源于中国的。”【9】这里,凌纯声教授所说的方舟,即波利尼西亚人的双体独木舟;戈船,即有边架的独木舟(边架艇)。南岛语族的船只制造和航海技术可能都源自中国地区。在2001~2002年的考古发掘中,浙江省萧山跨湖桥遗址出土了我国新石器时代最早的独木舟,年代距今7000~8000年。(如图1-6)该独木舟长5.6米,船头宽29厘米,船身最宽处为52厘米,船体深15厘米,由松木制作。除了独木舟,还在两侧各发现了一只木桨,周边散布着许多圆木和剖木材料。独木舟东北侧出土了多块竹篾编制的席状物,其中一块残长60厘米,残宽50厘米。考古学家推断:独木舟加工现场的诸多材料,可能与南岛语族使用的边架艇有关。【10】那些竹篾编制的席状物当是原始船帆——太平洋上的土著和我国宋元时代的先民都用竹篾编制船帆。今天,边架艇的分布范围北到马来西亚、菲律宾,南到大洋洲各地,斯里兰卡、印度、马达加斯加,南美海岸也能见到他们的遗迹。 图1-6 浙江省萧山跨湖桥遗址出土的独木舟,很可能是一艘边架艇。(图片来源:浙江者文物考古研究所:《跨湖桥》,文物出版社,2004年,彩版十)导航技术方面,中国华南地区船民和南太平洋土著,都有以日月星辰的升降分辨东西的“星象罗盘”术,以星斗高低测量远近的“裸掌测星”术。厦门大学吴春明教授由此推断:“华南海洋民族与太平洋土著间存在一个天文导航术乃至原始航海术的共同体。”【11】对于南岛语族人群的来源,经过语言学家、考古学家、生物学家、人类学家过去一百多年的深入研究,目前基本能够确定他们来自亚洲东南部地区,包括中国的南部和东南亚。公元前4000年,台湾原住民遗址中就出土了来自中国大陆的陶器和磨制石器。公元前1000年,南岛先民已经到达斐济。公元前3世纪到公元5世纪之间,随信风和赤道洋流,自印度尼西亚群岛横跨印度洋到达马达加斯加,成为定居在马达加斯加东部高原上的马拉加什人,并最终在公元1200年左右到达的新西兰。南岛语族人群对非洲产生了重要影响,尽管除了语言和葬俗,马达加斯加的亚洲移民很少保存祖先的文化印记。2000年前,芋头、香蕉和水山药等从东南亚引入非洲,成为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的主要食物。南岛族群似乎还将造船技术和一些乐器引入了非洲。按照印度尼西亚的传统,船首和船尾都绘有鹰眼,沿斯瓦希里沿海进行贸易的一种小船,也是这样设计的。【12】特别需要指出的是,非洲与亚洲早期文化传播同样是双向的:源自非洲的高粱在公元前1世纪成为南亚的重要农作物,而班图人则将南岛语族人群传入的农作物带到非洲内陆广大地区。【13】1492年哥伦布来到美洲前,波利尼西亚人已踏上南美大陆。在智利,考古学家发现了波利尼西亚的鸡骨头残骸,年代为公元1304~1424年;【14】南美洲的甘薯则西传到波利尼西亚西部,两地对甘薯的称呼相近,南美盖丘亚族称甘薯为kumar,波利尼西亚人称其为kumara。【15】相距遥远的南美与波利尼西亚之间实现互通——这是环太平洋文化圈形成的一个重要标志。与南岛语族远洋探索同步的文化因子,除了南岛语,还有树皮布。树皮布的分布范围包括非洲中南部,东亚,东南亚,太平洋诸岛及中南美洲。太平洋地区的部分岛屿,如萨摩亚、夏威夷、斐济等地,至今仍有精湛的树皮布制作工艺。或许树皮布更能体现南岛语族的文化扩张能力。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考古艺术研究中心邓聪教授认为:“树皮布技术是南岛语民族最重要的文化要素之一”。【16】近年来,考古学家在深圳咸头岭遗址发现了制造树皮布的工具石拍,年代为距今6600年甚至更早,这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树皮布石拍,比东南亚地区已发现的石拍早了3000多年。南中国发现的诸多石拍是树皮布起源于中国的关键证据。早在20世纪60年代,凌纯声教授就指出:“根据作者近年对于中国古代树皮布文化的研究,现在我们可以假设树皮布起源于华东及华南,经中南半岛及马来半岛,向西渡印度洋Madagascar(马达加斯加岛——笔者注)而抵非洲;东行入太平洋经美拉尼西亚和波利尼西亚而达中南美洲,它的主要分布区域是在环太平洋地区。”【17】邓聪教授对树皮布做了更为细致的民族学和考古学研究,他的结论与凌纯声教授的观点相似:“树皮布技术自南中国南向进发中南半岛,席卷东南亚岛屿后,从海路上跨过太平洋岛屿进入中美洲。树皮布在中美洲更广泛被用作纸,具有记载文字的功能,对中美洲的历史影响至为深巨。东亚树皮布文化传统,是南部蒙古人种海洋扩散最重要的特征性代表之一,与东北亚洲旧石器晚期楔型细石叶石核的角色可以媲美。”【18】邓聪教授还根据前人的成果绘制了树皮布文化扩散的路线图。(如图1-7)该图显示2000年前,树皮布已经传播到了南美和东非。 图1-7 树皮布的传播。(图片来源:邓聪主编:《衣服的起源——树皮布》展览图册,第16页;展览日期:2011年8月5日-2012年1月4日,展览地点: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从打制砾石石器、有段石锛、吹箭筒,到吐舌、拔牙风俗,南岛语族产生与迁徒的过程还有太多奥秘有待揭开。可以肯定的是,在欧洲人深入大洋远航之前,南岛语族才是海洋大通道上的弄潮儿!(节选自翟玉忠《智慧简史:从旧石器到人工智能》,华龄出版社2021年出版)【4】【美】林肯·佩恩:《海洋与文明》,陈建军、罗燚英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页。【6】台湾史前博物馆、台湾自然科学博物馆编:《太平洋之舟:南岛祖先的海洋之旅》,2007年,第50页。【7】【英】胡果·达文波特:《震惊世界的日子》,刘娜译,东方出版社,2005年,第145页。【8】【美】大卫·克里斯蒂安等:《大历史:虚无与万物之间》,刘耀辉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6年,第302页。【9】凌纯声:《太平洋上的中国远古文化》,收入《中国边疆民族与环太平洋文化》,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年。【10】浙江者文物考古研究所:《跨湖桥》,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50页。【11】吴春明:《涨海行舟:海洋遗产的考古与历史探索》,海洋出版社,2016年,第58页。【13】菲利普·李·拉尔夫、罗伯特·E·勒纳、斯坦迪什·米查姆、爱德华·伯恩斯:《世界文明史》【上】,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457~458页。【15】Miguel Covarrubias,the Eagle,the Jaguar,and the Serpent,Alfred A. Knopf, Pub., NY, 1954,P.28.【16】邓聪主编:《衣服的起源——树皮布》展览图册,第16页;展览日期:2011年8月5日-2012年1月4日,展览地点: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7】凌纯声:《树皮布印文陶与造纸印刷术发明》,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1963年,第191页。【18】邓聪:《史前蒙古人种海洋扩散研究——岭南树皮布文化发现及其意义》,载《东南文化》200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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