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萨克.阿西莫夫的经典名作《基地》系列中,作者虚构了一个以“川陀”星球为首都的“银河帝国”,在维系了几千年繁荣与和平之后,帝国频临衰落的边缘。唯一看清这种趋势的是心理史学家哈里.谢顿,他用数学方法推算出帝国存续的关键条件难以维持,帝国将在几个世纪内崩溃。 在消化理解老师的演算过程后,谢顿的一名弟子推测道:“随着川陀星球作为银河帝国行政中心的地位日益突出,它也逐渐成为一个更令人垂涎的猎物。皇位继承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大,各大家族的争权夺利愈演愈烈,已经无人来承担社会责任。” 当阿西莫夫于1951年写下这段话时,论实力美国在世界上可谓无出其右。这段话倒更像是在形容2019年的华盛顿特区,这个帝国首都已沦为精英们角逐的猎物,为此他们不惜相互倾轧。美国的状况和阿西莫夫笔下的银河帝国以及历史上的各大帝国一模一样。 腐朽的统治阶级是如何成为国家安全风险的,又是如何对美利坚帝国的存续构成威胁的?寻找答案就要追溯到1970年代,经济滞胀、能源危机和灾难性的越南战争充分暴露了美国上世纪中期社会契约的脆弱性。 为了应对危机,美国政治精英们采取了私有化、去监管化、减免富人税收、工业岗位外包以及经济金融化等措施。从那以后,不平等现象急剧恶化,美国大部分地区陷入持续凋敝,华盛顿等少数大城市却聚集了金融、技术、媒体等行业的垄断巨头以及相应的游说团体,使财富高度集中,普通人难以生存。事到如今,许多美国人已经看到了这种现象,但很少有人去思考这将如何影响他们在这个世界的位置。 对于美国在世界上扮演的角色,一般而言有两种解读。一种理论认为,冷战时期的两极世界已经让位给单极世界,而美国则是单极世界中无可争议的霸主。部分观察人士认为这是件好事,因此拥护美利坚帝国,而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件坏事,所以要反抗美利坚帝国,但双方都认为,美利坚帝国是定义当前时代的主要特征。 第二种理论与第一种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它认为冷战后的世界是多极的,美国在众多大国中占有主导地位,但潜在对手——譬如中国——是有可能超越美国的。 有没有可能这两种理论都是错的呢?几乎所有人都把美国看作一个强大的、统一的全球行为体,但这种观点是经不起推敲、需要修正的。与其说美国是个能够推行自身意志的强国,不如说它是个对外来贿赂完全开放的露天市场,在这里,各种相互竞争的外部势力可以为了达到目的而购买影响力,塑造政治结果,挑动美国党派斗争。 类似这样的故事在历史上有很多。尽管阿西莫夫写《基地》的灵感来自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但在历史上软弱的统治精英们相互内斗,最后外强中干的帝国被强敌趁虚而入的例子比比皆是。 比如,曾经的波兰立陶宛联邦是个幅员辽阔的贵族共和国,它从14世纪到18世纪以不同形式控制着东欧地区。后来这个联邦从地图上消失了,因为它的邻国发现这里的一切政治决策都可以通过收买议员来阻挠破坏。19世纪中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被戏称为“欧洲病夫”,只能眼瞅着西欧列强蚕食其国土,煽动其境内独立运动却束手无策。同一时期,清王朝统治下的中国被迫向欧洲殖民者割地求和。所有这些帝国都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就分崩离析。 将2019年的美国与历史上摇摇欲坠的腐朽帝国相提并论,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谬。但看看今天的华盛顿吧。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至少私下承认——唐纳德·特朗普根本不具备履行总统基本职责的能力,他本人则是全世界的笑柄。 通过向特朗普的跨国酒店与度假场所输送利益,外国政府得以公然收买特朗普当局。在2016年大选结果出炉后的头一个月,一名受沙特资助的政治说客在位于白宫和美国国会大厦之间的特朗普酒店一次性租用了500间客房。特朗普所属的共和党目前控制着参议院,对司法系统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但他们无意在类似问题上追究下去。当然还有“通俄门”这件小事。截至目前“穆勒报告”中的有限信息显示,特朗普和共和党至少是被动、自愿地成为了某外国势力干预选举结果的获益人。 美国病了,但特朗普只是一个症状,一个最明目张胆、最具讽刺意味的实例,他反映出在过去一代人的时间里,外国资金影响美国政治已经是件司空见惯的事。阿联酋等海湾国家全面影响着美国智库和媒体机构;权势熏天的美国以色列公共事务委员会能让整个美国政府为之卑躬屈膝;中国与美国商会以及某些美国大企业的高层保持着热络关系;海外资金可以通过美国一线城市房地产业流入美国——美国政府已经处于待价而沽的状态。 来自外国的金元不是华盛顿唯一的,甚至不是首要的主宰。总体上,强大的企业利益主导着首都,使民主责任制几乎彻底丧失生存空间。这些利益集团来自美国本土的重要产业,比如金融、保险、能源和科技。但问题在于,现在还有什么产业是美国本土产业吗?最大的企业多数是跨国企业,公司总部遍布世界各大主要城市,公司高管坐拥令人咋舌的财富,与普通美国人相比他们反而跟社会地位相近的外国高管更有共同之处。 美国彻底对竞选献金放松监管并将腐败合法化,其规模之大是别的发达国家闻所未闻的,这导致外国和本国金元政治利益越来越难以甄别。换句话说,美国政府的存在不是为了通过内政外交政策服务美国人民,而是为了让全球寡头的利益固化永存。 说美国外强中干,肯定有人会举出明显的反例,比如美国的国防支出超过紧随其后的七国国防预算之和,美国也在世界上几乎一半的国家里运营着数百个军事基地。美国投射军力的能力遥遥领先于所有其他国家。没有哪个国家像美国这样富有,像美国这样可以自行铸造全球储备货币,或像美国这样拥有强大的软实力。 同时,完全以从上至下的视角看待美利坚帝国会混淆因果关系。比如在2013年的埃及军事政变中,阿拉伯之春后首位民选总统穆尔西被推翻。前白宫顾问本·罗德斯在回忆录中写道,奥巴马政府不是那场政变的主导者,反而被动承受了来自盟国沙特和阿联酋无穷无尽的压力,沙特和阿联酋在与埃及军方策划政变时,对当时的美国大使采取了信息战。 罗德斯写道,他收到过一封邮件,里面一张照片显示当时的美国大使与穆斯林兄弟会关系密切。这封信来自阿联酋驻美国大使尤瑟夫·阿尔奥泰巴,此人无处不在,热衷社交,在华盛顿人脉极广。奥巴马和罗德斯不但受到国内建制派的压力,还发现既定的中东政策反复遭盟国绑架——后来也正是这些国家的政府成功游说了美国在叙利亚和也门等地采取军事行动。美国实力哪怕再强大,如果它只是拍卖出去供他人实现目的,对美国仍然毫无意义。 如果美利坚帝国真的在沿着裂痕悄然崩坏,很多人可能会拍手称快。美国霸权是一大灾难,它在全球散播战争和剥削,将生态环境破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 阿西莫夫的观察十分准确,帝国覆灭的原因往往是其过度扩张,纵容精英腐化堕落,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情况,既不是美国在深思熟虑后放弃帝国,集中精力解决内部问题;也不是世界各地饱受压迫的人们造反推翻美帝。实际上这是一个长期衰朽的过程,任何略通罗马或拜占庭历史的人对此都十分熟悉。当你看到世界各国领导人对语无伦次的美国总统投以困惑而怜悯的目光时,就会知道美国是21世纪病夫。 (冠群译自《外交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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