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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江:《史记·货殖列传》讲记(一) 
作者:[张文江] 来源:[] 2011-01-08

(一)

  《史记》一百三十篇,分五个部分: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表,八书,总共一百三十篇。本纪是皇帝级别的人,世家是诸侯级别的人,列传是大臣级别的人或者其他有特色的人,表是世系,书是典章制度。也可以把本纪、世家、列传(所谓帝王的家谱)看作人,表看作时,书看作空。《史记》描述时、空和人的关系,是一部整体性的通史。

  《史记》这本书,可以有三种读法。一种是文学的读法,就是看看其中的人物故事,项羽打过些什么仗,以及鸿门宴之类。文学的读法主要读本纪、世家、列传(尤其是列传),注意的是人物形象的栩栩如生。另外一种是史学的读法,这不单单要了解本纪、世家、列传,还需要了解十表和八书。史学的读法在人物之外,还要注意人物的社会关系,以及典章制度等。还有一种是哲学的读法。文学的读法理解怎么说,史学的读法理解说什么,哲学的读法理解为什么这么说,或者到底想说什么,这就牵涉《史记》本身的象数结构,需要理解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和十表八书之间的关系。《史记》是一本有志之书,司马迁本来就是易学传人,他开创了纪传体来表述他的思想,以后的二十四史基本都是承袭的了。现在一般人读史记》用的是文学的读法,也有一部分人用的是史学的读法,用哲学的读法的人很少。

  《货殖列传》在全书中有一个特殊的位置,它在卷一百二十九,是倒数第二篇。列传主要按照人物的年代来排列,同时也兼顾重要性。从“伯夷叔齐列传”、“管晏列传”、“老子韩非列传”开始,一点点下来到韩信、张苍这些人,再后来是少数民族的匈奴列传”、“南越列传”,再后来是一些有特殊才能的人的合传,比如“游侠列传”、“佞幸列传”、“滑稽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最后最后,排进去个《货殖列传》,然后用一篇大文章作总结,就是“太史公自序”。一般全书的序都在完成以后写的,古代的序也都是放在最后面,那么倒数第二的位置,也可以说是倒数第一。《货殖列传》在全书就是倒数第二或者倒数第一的位置,好不容易才挤上了这部不朽名著的末班车。倒数位置不一定是最不好的,居末位而不淘汰,也许正说明了它有存在的理由。在《水浒传》一百零八将里面,倒数第二是鼓上蚤时迁。鼓上蚤时迁的地位很低,但是不能说不重要,因为实际上少不了。

  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对《史记》提出了三点关键性的批评:“又其是非颇谬于圣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班固的这个批评影响很大,实际上是从他父亲班彪那儿抄来的,原话出于《后汉书·班彪传》,只是在语句上作了一些调整:“其论术学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这里“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批评的是《史记》全书的思想倾向,尤是《太史公自序》的“论六家要旨”。因为《史记》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思想,来自黄老和儒家的结合。而《汉书》班彪、班固父子的思想,则纯粹来自儒家。“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批评的是“游侠列传”,也就是现在的武侠小说之祖。对于安定的治世来说,游侠破坏了社会的秩序,但是不可否认,他们在乱世也维护了一部分社会的正义。“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反的就是《货殖列传》,他指责司马迁把经济的地位放得过于高了。在我看来,班固的批评是由于他的境界不够,也就是在这些方面《汉书》比不上《史记》。在《汉书》卷九十一也有《货殖传》,其中大部分内容沿袭了《史记》,而和《史记》不同的内容主要就是今要讲的导言,可以代表司马迁的思想境界。这个导言重要的不得了,现在看来还非常新,于研究中国古代经济思想有大作用。这一次讲《货殖列传》,就是想把这篇文章的观念彻底地检查一遍,主要讲其中的经济思想,而经济思想脱离不了哲学。至于哪些地方出产什么,哪里又有了一个发财的人,则可以省略一些。

  “货殖”这个词从哪里来?最早来自孔子。在《论语·先进》中,孔子评价自己的两个学生,一个是颜回,一个是子贡:“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过去一般人都认为,这句话是表彰颜回,讥讽子贡的(比如《汉书·货殖传》)。我觉得这些解释受了后来儒家观点的影响。在我看来,孔子对这两个学生都是喜欢的,当然对颜回的喜欢还要更多一点。先看颜回,颜回“其庶乎”,他这个人大概差不多了吧。“屡空”有两个解释,一个是空匮,一个是虚中。空匮是从物质方面讲,颜回比较穷,家里没什么东西,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缺油少酱的。虚中是从精神方面讲,指的是心性修养,经常能把自己的心思空掉。我觉得前一种解释虽然有可能是原义,但是后一种解释还是不能放弃。而且深一步讲,前后还可以贯通,因为对于物质的相对匮乏能安之若素,非有很高的精神修养不可。如果比较《系辞下》第五章“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庶几”完全可以相应于精神修养。我觉得“屡空”是一个很好的修持境界,就是经常清理自己的思想,在一生的某几个时间,能够有几次归零。要知道普通人的一生,一次归零都不一定有,一天到晚都是自己的成见。“屡空”是一个在问题中的实践概念,而不是一个完全的形而上学。形而上学往往想象一个空的境界,然后把它提得非常高,于是没有一个人达得到,跟人也就没有了关系。子贡“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他不接受关于人生的宿命性结论。中国人历来就是安贫乐道,他不接受这个命运,就是从事买进卖出的活动。亿(亿)通“臆”,就是猜想,那是做生意最要紧的一个东西,也就是所谓“生意眼”。我在这里暂时不用这个词的贬义,生意眼不是需要你抠什么东西,而是需要你有这个判断力,因为人总是不可能达到信息的完全具备。当然一个人占有信息越多越好,但是在信息还不完全具备的情况下,那么发挥作用的就是你的判断力了。同样的信息,如果由不同的人来判断,所得出的结论会截然不同。亿(亿)不可能全准,但是他中的概率要比别人高。子贡判断下来胜多负少,于是财富就积累起来了。

  孔子当然是欣赏颜回的,但是并不等于他不欣赏子贡,所以一个是屡空,一个是屡中。“赐不受命”一般人认为是批评,在我看来是一种爱护。因为一般人相信命运,而对于子贡这样的人来说,他相信的是这个不相信命运的命。检查儒家对命运的观念,一般认为孔门都是相信命运的,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颜渊》),这句话其实不一定错,相信了也可以安心,但是它是通过子夏之口传出来的。在我看来,要研究《论语》或者孔子,一定要了解学生和老师的区别。而学生讲的往往是大义,老师讲的往往是微言,《汉书·艺文志》所谓“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大义在原则上是近乎对的,至少在一个时间段内,比如说在古代社会是近乎对的。然而大义虽然近乎对,但是把原则说死了,而微言除了原则以外,更有着弦外之音。孔子本人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述而》)如果富裕可以求得到的话,那么即使地位低贱我也干,我不一定是不要钱的人。但是下边的这句话,却隐隐约约地有一个命在。如果我去追求富贵,未必能如我所愿,那么我还是做自己内心喜欢事情为好,而所谓求道或者研究学问,这是不受命运限制的。他最后有一个肯定,把经济问题放在了第二位,作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但是他没有说经济问题不重要,也没有用“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来压制别人。在我想来,孔子是欣赏子贡这样一个聪明人的,他对命运的看法和子夏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还是有一点点区别,而这一点点区别决不可忽略。

  再回过头来看,在孔子的这段话中,有着两条路线。颜回这个人,一门心思朝内走,他对人的心性有一个极大的好奇,非常想看看自己内心到底有些什么东西,以及会发生什么变化。这一条路线就是所谓内圣,而内圣到达极深处,往往可以跟佛道相通。所以后来佛道中人要沟通孔门,也经常会把颜回拉出来。也就是在颜回这条线上,以后就有人讲,庄子是颜回学派的传人(见钟泰《庄子发微》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页)。子贡这个人,一门心思往外走,想要把自己的天才发挥出来,这一条路线就是所谓外王。所以如果有人搞一个命的说法来限制他,他不愿意听,他也能够得到成功。

  子贡本人能欣赏颜回,孔子往往也喜欢跟他讨论。孔子知道,如果跟子路谈颜回,子路不一定认可。凭什么具体事情都是我干的,而你们却是最高境界。但是和子贡谈,子贡马上就说,颜回比我好,老师讲得真对,孔子听了也心花怒放。比如子贡说:“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公冶长》)这是发自内心的敬佩,语气非常谦虚。子贡以外的其他学生,比如曾子等人也是认可颜回的。问题出在哪儿呢?出在子贡能欣赏颜回,而欣赏子贡的人不一定能欣赏颜回。因为颜回的“屡空”是看不见的,你看不出他做出了什么事情,他完全是心性的变化。你只有自己在精神上达到了很高的层次,才能知道他这里两样了,那里两样了,里面的东西千变万化,其妙无穷,而这些变化一般人是看不见的。一般人看得见的是子贡通过货殖发了大财,于是大家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他究竟是怎样发财的呢,如果我们来依样画葫芦,是不是也可以增加一些财产性收入呢?这就留下了货殖这条经济性的路线。

  《货殖列传》的“货殖”是什么意思?你买来物品不是为了给自己使用,而是预期别人要使用,然后再转手卖给他,这就是货殖。什么是货?货的大致意思是处于变动中的财物,可以有音训和形训两种解释。从字音上解,货者活也,就是一个变来变去的东西。从字形上解,货从贝化,贝是古代的一般等价物,也就是货币,贝的变化,也就是买进卖出的活动。什么是殖?殖者,生也,就是所谓将本求利。货殖就是把货买进卖出,然后多了一块出来就是殖,也就是利润或者利息。有人把殖解为立,那么也可以把它作为企业的形象。企业这个词来自日文,顾名思义,企就是站立,这个公司要站立起来往前走,也是一个活的东西。殖可以解作生,这个生为什么重要,就是我们普通人讲的“做生意”。“做生意”中的“生意”,原来是一个有诗意的词,我最早读到还是在小时候,那是《唐诗三百首》中的第一首,张九龄的《感遇》:“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这个有诗意的词看上去和经济活动无关,其实倒可以作为货殖的一个关键,因为一定是一个有发展潜力的行业,才值得你去从事或者投入。过去有一本《黄石公素书》,作者旧题是张良的老师黄石公,其中《安礼篇》有两句话,“富在迎来,贫在弃时”,可以作为“生意”的最好解释。“富在迎来”,富在迎这个正在来的东西,有一个发展,有一个创新。“贫在弃时”,贫在你根本不理解时代,要去拉住一个正在走的东西。比如说有一个出售辫子绳结的百年老店,但是清代灭亡了,人们都已经剪辫子了,这个店再好也没有前途了。迎来是欢迎要来的新生事物,一个处于上升阶段的朝阳产业。弃时是把落后的东西抱住不放,是一个趋于衰亡阶段的夕阳产业。

  下边是开篇第一段话。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司马迁一开始引用了一段老子的话,然后直接提出了批评。金克木认为,“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也是老子的话,至少是司马迁解说老子的话。他的理由是,正文先是“老子曰”,然后是“太史公曰”,其间的标识很分明,可见这句话仍然是老子的,这就成了老子在反对小国寡民思想(《范蠡商鞅:两套速效经济软件》,见《文化猎疑》,上海三联书店,1991,14-15页)。这个看法我不完全同意,古人引文没有像现在那样严格,引着引着,把自己的意见插了上去,也相当自然。“必用此为务”以下,应该是司马迁的观点。

  在今本《老子》中,这段话出现第八十章,文字大致差不多,有几个无关紧要的出入。比如说,“狗”作“犬”,“俗”作“居”,“业”作“俗”,“至”上有“民”字。此外,还增加了原文没有的一句话“至治之极”。大致意思就是在最好的治世,大家彼此都各管各,互相之间也不交流来往。我当年做学生的时候,读到老子的这段话很不理解,就去问潘先生,说老子为什么这么讲,明显好像不大对的样子。潘先生说,老子讲的是另外一回事,不是你现在心里想的东西。当时我大概是没有力量问下去了,所以不知道在潘先生心目中,老子讲的到底是什么。这一问题暂时先搁置一边,现在想下来,从古一直延续到今的现代化和全球化趋势,确实可能有一个副作用。对这个副作用有所考虑,决不是开历史倒车。司马迁对老子这段话有批评。他说“必用此为务”,如果一定要照着它来实行,“輓近世涂民耳目”,那么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还要靠这套思想来蒙蔽老百姓,“则几无行矣”,差不多是行不通了。“輓近世”的“輓”通于“晚”(司马贞《索隐》),“輓”也就是近。也有人解释成“挽回”的“挽”,意谓挽回近世的风俗(周予同主编《中国历史文选》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37页),那么“涂民耳目”就不通。所谓的“涂民耳目”,也就是愚民政策,给老百姓进行精神催眠。司马迁承认,老子的思想在上古物质不太发达的时候可能是对的,如果在近代再来推行这套理论,在实践上根本行不通。这是《货殖列传》的开场白,用一句话叫破,立了一个论。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

  司马迁力量大,起首一句,用的是逆笔。这句话非常重要,神农以前,我不知道,也可以反过来讲,神农以后,我全明白了。《史记》参照的是《易经》的古史系列,也就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三代,然后春秋战国,然后汉代。那么要搞明白的是,对于货殖来说,第一,神农以前发生了什么,第二,神农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第三,神农以后发生了什么。

  神农以前发生了什么呢?根据《易经·系辞下》第二章,就是伏羲或者庖牺的制作:“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稍微读过一点古书的人,对这段文字基本上耳熟能详。这是中国人从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对整体知识的分类,总共分成了六大类。“仰则观象于天”,天文学。“俯则观法于地”,地理学。“观鸟兽之文”,动物学。“与地之宜”,一般认为是植物学,现在想来,还应该包括矿物学。“近取诸身”,医学,生理学。“远取诸物”,物理学。目的是什么,“以通神明之德”,了解、认识你自己。“以类万物之情”,对万物有一个掌握。而对六大类的知识贯通在王,王就是所谓天地人的贯通,这是人的第一次真正的惊异和好奇,其实也可以看成一个哲学行动。伏羲在《系辞下》中写成庖牺,也反映了当时的生活状况。庖是什么,熟食。在伏羲的时候,人已经完全掌握了用火。从生食到熟食是一大进步,庖牺的庖暗含了他以前的燧人氏。牺从牛从羊,也就是从渔猎社会转变成畜牧社会。这个牺同时也是牺牲的牺,也就是原始宗教的祭祀。庖牺这两个字,既表示了当时的物质生活,也表示了当时精神生活。而庖牺变成伏羲,是声音的变化。因为庖是重唇音,伏是轻唇音,凡轻唇之音古读皆如重唇(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古无轻唇音》)。要研究人类文化最深入的内容,必然要探索到庖牺时代,“始作八卦”可以理解为简单的符号。

  神农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发生了两件大事,于是人的生活变化了。《系辞下》第二章:“庖牺氏没,神农氏作。 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第一件大事,由畜牧社会转变成了农业社会,制作了耕田的工具,然后有了一个大发展。从长江流域到黄河流域,把农业社会推广到所有地区,就是神农氏的以教天下。第二件大事,跟《货殖列传》有关系,就是最早的市场产生了。《史记》说“神农以前,吾不知已”,绝非虚言,因为在神农以前还没有出现货殖。而神农的时候,伴随着农业生产的出现,市场交换也同时产生了。“日中为市”,有一个时间,再有一个地点。“致天下之民”,有各式各样的人。“聚天下之货”,有各种各样的货。“交易而退”,完成了交易,“各得其所”,达成了最佳的配置。你是打猎的,我是种田的,但是你也要吃粮食,我也要吃肉,互相拿出来交换,于是市场就出现了。

  市场是什么?如果用经济学上的定义,所谓市场就是交易的总和。但是我们一般人提到市场,首先会直观地想到集市贸易之类的场所。这样一个空间性的概念,应该就是城市的起源。经常到一个地方去,固定在那里交换,渐渐地会留下一些建筑、留下一些人,这样一点点扩大起来,城市就产生了。当然城市和农村是相对的概念,没有城市也就没有农村,而有了城市农村也出现了。现在所谓的大城市,源头就在这里,就是一点点交易,然后交易交易,一点点发达起来的。当然,随着城市的产生,国家也渐渐产生了,其实都跟经济上的交易有关系。分析中文里城市这个词,城是一个政治和军事的概念,市是一个经济的概念。因为单单是经济活动,说不定会有外部力量来抢劫,为了抗拒外来干扰,于是就出现了城。对于内部维持交易秩序,于是就需要政治。对于外部维持交易秩序,于是就需要军事。用城墙把一块地方圈起来,防止外部的入侵,这就是城邦、国家的起源。

  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

  神农的时候市场产生了,以后一下子跳到了虞夏。虞就是舜,夏就是禹,也就是三代的第一代。什么是“诗书以来”,就是有具体的文献记载以来。实际上,在文献逐步产生的历史阶段,也是物质逐步丰富的历史阶段。由此可以推论,没有书读的时候,物质也相对贫乏,而有书读了,物质也就多了。六经的时间序列,《易》始伏羲,《书》始尧舜,《诗》始文王(也包括《商颂》),《春秋》始鲁隐公。“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司马迁用这一句开端,既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同时也给《老子》想象的“至治之极”留下了余地。而“诗书所述虞夏以来”,就是所谓的“輓近世”。

  还可以有一个补充推论。伏羲的时候已经有简单的符号,所谓“始作八卦”。而在神农的时候要完成交易,也应该有简单的计数。然后一下子跳到虞夏以来的成熟的文献,其间还应该有一个产生文字的阶段。一般认为,汉字产生于黄帝臣仓颉的造字。那么在黄帝的时候产生文字,然后从简单的记事发展到成熟的文献,又有一个大的时间阶段。上边讲“神农以前,吾不知已”,我的推论是市场交易还产生在文字之前,交易的历史就是有这么早,所以说单凭文字消灭不了交易。

  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

  耳目喜欢的是声色,口喜欢吃荤的,刍就是吃草的牲畜,比方说牛羊,豢是吃粮食的牲畜,比方说猪狗。欲极、欲穷,正是无止境的追求。“身安逸乐”,人的本性总是好逸恶劳的。以上就是所谓的眼耳鼻舌身,而最有意思的是意,“心夸矜埶能之荣使”。眼耳鼻舌身以外还有一个心,这个地方深之极。这句话如果用经济学的一个概念来讲,我觉得太好了,就是“炫耀性消费”(conspicuous consumption)。美国经济学家凡勃伦(1857-1929)写了一本书,《有闲阶级论》(1899,蔡受百译,商务印书馆,2005)。他把人们的追求财富,看成了一种表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心理现象。他说:“一个人要使他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些漠不关心的观察者,对他的金钱力量留下印象,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不断地显示他的支付能力”(69页)。而消费的重要目的,就是给他人留下印象,花钱是为了让他们的朋友及其邻居妒忌。我这么有钱,就是要做给别人看,没有人看见,就感到不舒服。我们可以扪心想一想,在自己的虚荣心里边,难道就没有显示的成分吗?这种炫耀性消费,对颜回这样的哲人大概起不了作用。对哲人来讲,在生活必需品以外,很少有真正需要的东西。而且我行不行自己知道,不需要跟别人比较,“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但是一般人没有办法,抗拒不了。平时也不觉得自己怎么穷,但是邻居买了车以后天天很得意地在门前开,那怎么可能完全不受影响。大多数人不可能摆脱的攀比心理,其实也就是经济发展的一个动力。

  “心夸矜埶能之荣使”。埶可以看成艺(艺),也可以看成势(势),艺术的艺本意指种田,引申为技艺。技艺比较好的,一般会得到比较好的评价,也会得到比较多的财富。好的评价和财富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形成势。现在流行的所谓造势,就是预先通过形成宣传效应,来影响大众的心理。“夸矜埶能之荣使”,就是我的技艺或者势能比你好,你看我有多么行。“荣使”这个词,很多断句都是断在“荣”字下,我觉得还是“荣使”好。“荣”就是光荣,出于虚荣心,“使”就是颐指气使,出于支配欲。“使”就是可以指挥一些人,于是把“荣”显出来了,这就是所谓权势。如果把“荣使”的“使”断于下句,那么下文“使俗”又不通了,于是有人再改成“便俗”之类,但还是疙疙瘩瘩。我觉得“荣使”好,只要一解释就全通了。“荣使”对于人有极大的心理影响,身后有跟班前呼后拥,不但是光荣,而且也是炫耀。

  俗之渐民久矣。

  这就是哈耶克所谓的自发秩序( spontaneous order ),它像一个有机体一样一点一点积累,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形成的,不是你用一个观念就能一下子改变的。“俗之渐”在希腊就是nomos,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不知不觉地生长起来的。这样的社会有自然的修复作用,在根基上极深极深,甚至可以关涉于整个的生态。而生态学(ecology)跟经济学(economics)在词源上有联系,eco也就是家的意思。想吃好的,想穿好的,而且心理上还有一个作用,是很长时间以来,一点一点地自己发展过来的。

  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

  你想提出一个好的理论,无论佛家也好,道家也好,儒家也好,你把一个非常巧妙的理论来跟他讲,不管有多么吸引人,社会中大部分成员终究不会听信这一套。你一定要向他推广,他也可能服从,但是里边的内容给你偷换掉了。《礼书》记子夏讲,听了老师讲话很振奋,真想做一个好人,但出去看到了花花世界,还是感到了吸引(“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

  故善者因之。

  对于最高级的管理者或者是政府来说,老百姓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用不着代他想。“善者因之”,这是道家的思想。老百姓想发些财或者是积些钱,那么他想的就是你想的,你不用另外想一个东西。这非常接近哈耶克,社会发展没有目标,而且不要目标,他的目的就是你的目的。

  其次利道之。

  对于好事就多分配一点利益,对于不好的事就从利益上掐住一点,这样会产生激励作用,可以引导社会健康地发展。这句话和上面合起来,就是“因势利道(导)”。但是“利道”已经有为了,因为有利就有不利。道家想象的第一等人,根本不要你去动它。所谓无为也不是不作为,而是完完全全地顺着你,一点都不违抗你。而最后就会发现,你所达到的目的,就是他要的目的。

  其次教诲之。

  比如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比如说合法经营,比如说,注意投资风险,等等。比利导之再下一等。

  其次整齐之。

  再下一等就是整顿市场秩序。

  最下者与之争。

  这是最下一等了。如果政府也参与做生意,谁做得过你。所以现在政企要脱离,裁判员不能兼做运动员。

  如果用中国传统的概念来分析,“善者因之”是道家的上乘,“其次利道之”是道家的下乘,“其次教诲之”是儒家的上乘,“其次整齐之”是儒家的下乘。这四种应对都是对的,就是适应的层次不一样。但是无论如何,最下一种应该排斥掉,因为会出大问题。看不惯别人赚大钱,我也来赚,于是把社会弄坏了。我们现在大概是想办法断绝掉最下一种,直接做的就是第四个层次,而试图努力想做的是第三个层次。最上边的两个层次太理想了,我觉得不大容易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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