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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玉忠:中西文明的同与异——中华文明因何伟大? 
作者:[翟玉忠] 来源:[] 2021-06-23


东、西方文明的基础都是原始至上天神信仰,在文明演化进程中它们沿不同路径展开。通过宗教史的研究,我们揭示当代主导文明体系的同源性,对于全球化时代人类构建价值认同,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原始至上天神的研究无疑受到西方一神教的刺激,但其研究成果同样适用于中国文化。因为中国文化也是人类文明共同体的组成部分。

 

一百多年前,人类学家注意到,早期人类生活中普遍存在一位至上的天神,他是造物主,天地的统治者,他永生、全知全能,制定道德律,拥有独立人格却又常常视而不见,无形无象。说它普遍,是因为世界上那些被逐到偏远地区的原始民族,几乎都具有至上天神信仰,它应是人类古老的普遍文化因子。

 

矛盾的是,原始至上天神地位崇高,却没有庙堂或祭司,离人间事务变得如此遥远,人们几乎忘记了他,所以美国宗教史家米尔恰·伊利亚德称其为“退位神”。比如西非的约鲁巴人相信一位叫奥洛伦(Olorun)的至上天神,他创世后就将治理的事交给了一位较低级的神,从此摆脱一切人间事务。虽然他是至上神,却既没有神庙、塑像,也没有祭司,只有在灾难降临时人们吁求他——如同中国人在紧急情况下呼吁天。

 

几乎一切原始民族,都将至上神与天联系在一起。他现在的居所是天上,尽管只有少数族群直接将原始至上神称为“天”,但不乏“在上的他”或“天空的拥有者”之类的称呼。同时,原始民族的至上天神还与父(族父)有重要关系。德国民族学家、宗教史学家施密特神父(Father Wilhelm Schmidt)注意到:“在每一个原始文化圈内的民族,都是用‘父’字来称呼他们的至上神。因此我们似乎可以说:‘父’的称呼是原有的,把它放在纯粹最古老的文化中,是很相宜的。”【1

 

直到商代中国人还较完整地保有原始至上天神信仰,并一直延续到后世对天的祭祀。商人称原始至上天神为上帝,以区别人世之君(族父)帝。通过甲骨文我们知道,在商人眼里,上帝能够降下福祸,能够降入庙室,是个居于天上的最高神。帝就是天的意思。《史记·封禅书》记载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史记集解》引东汉经学家郑玄:“上帝者,天之别名也,神无二主。”在《尚书》中,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帝”和“天”常常互换使用。

 

记住这一点是重要的,因为甲骨文,金文中,“天”字和“大”字都是道的符号,蹲踞式人形,早期古文字“大”、“人”、“天”因为都是人形常相互通用,特别是做偏旁时。另一个中国文化中表达道的概念“太(泰)一”,太、泰在古代都写作“大”字。后来为了区别,天字更强调头部。

 

上帝的别名“天”,从有人格的神——上帝,演化为无人格的——道,这是中国文化发展为世俗性人本社会的关键转折点。

 

由于中国学者对人类普遍的至上天神“退位”特点缺乏了解,所以他们在研究商人上帝观念时感到大惑不解,既然上帝那么重要,何以不祭祀上帝?他们做出了种种猜测。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常玉芝研究员写道:“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在商人的心目中,上帝权力无上,主宰着人间的吉凶祸福,但卜辞表明,商人却从来不向上帝祈求,从来不对上帝进行祭祀。这种现象,令许多学者,包括一些宗教界的学者,不得其解,甚至不可思议。那么,对这种现象应该作何种解释呢?陈梦家先生说这是因为‘上帝与人王并无血统关系’的缘故,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这也证明了上帝是个自然神,不是人帝。笔者认为还可能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商人敬畏上帝,认为上帝高高地居于天上,太虚无缥缈了,凡人对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的意志都是通过它的臣使来实现的,所以只要祭祀贿赂好它的臣使,人们所期望的和所祈求的就会由其臣使来实现。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实际情况还有待于今后作进一步的硏究。”【2

 

并不是地球上所有族群的至上天神都“退位”了,让位于与现实生活更为相关的神,比如太阳神、霹雳神。有些族群,原始至上天神以不同形式维持了其在万神殿中的至高无上地位,并成为一神教革命的主体,典型的就是以色列人的上帝雅赫维(“耶和华”)和琐罗亚斯德教善神阿胡拉·马兹达。前者作为希伯来(以色列人的祖先)一神教的主神,成为西方文化的基石。

 

基督教的上帝拥有绝对自由,是宇宙秩序的绝对主宰,“帝在道先”,这是它与其他至上神明显的不同。伊利亚德写道:“雅赫维是宇宙唯一的主人。他创造一切,也能毁灭一切。他的‘能力’是绝对的,因此他有无边的自由。他是无可抗拒的统治者,他随心所欲地表现仁慈或者怒气……在以色列人的宗教历史上,雅赫维自我显示为天神和风暴之神,创造者无所不能,实行绝对统治,并且他是‘万军之主’,有着大卫子孙的列王的支持,制定令大地一切生命得以延续的规范和律法。各种形式的‘律法’在雅赫维的启示中有其基础和理由。但是与其他至上神不同,其他的至上神都不能违背他们所定的法律(宙斯不能让萨耳佩冬从死亡中活过来),但是雅赫维却能维持其绝对自由。”【3

 

西亚地区“帝在道先”的观念极为古老。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西亚系拱玉书教授注意到,苏美尔文明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me”,主要有如下三层意义:一、被用来表述天地母,即天地万物最原始的推动力;二、被用来表述某些物质和精神中固有的规律和本质属性;三、被用来表述内含或拥有这种规律、属性的物质和精神。这个概念长期以来令中外学界迷惑不解,不知如何转换成现代语言,拱玉书教授建议释“me”为中国哲学中的“道”。与“道”不同的是,“me”不是道器不二,内外不二,道可以在“瓦甓”,可以在“屎溺”。(《庄子·知北游》)

 

这是因为,苏美尔世界观中心是神,“帝在道先”。拱教授写道:“在奉行神本主义的苏美尔人那里,至少在表述上,道的根本是神,道中蕴含的威力是神威,道的载体归根结底都与神有关联,或为了神,或源于神,或因为神。而在实际上,在神本主义世界,神就是元动力,神就是自然,神威就是自然的威力,就是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精神力量。”【4

 

这一点为基督教哲学所继承。基督教哲学中的逻各斯(希腊文“logos”)被译为“道”,该词源于希腊文的Legein,意思是“说”。但逻各斯只是上帝的工具而已,《旧约·创世纪》中,上帝用话语创造世界,上帝的言辞就是行动。《新约·约翰福音》说:“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是借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借着他造的。”这是强调上帝的道(word)创造世界,道向人显示上帝的存在和恩典,道在上帝与人之间起中介作用。

 

两千年前,犹太思想家亚力山大的斐洛明确表达了“帝在道先”的观念:逻各斯(道)为“上帝之子”。

 

西方一神教将原始至上天神从天上带到人间,成为绝对的唯一主宰;中华大道将原始至上天神(帝)的神性剥离,成为无形无象又无所不在的道。西方一神教主张“帝在道先”,“神为人本”,西方世界因此成为以神为本的宗教社会;中华大道主张“道在帝先”,“人为神本”,中华世界因此成为以人为本的世俗性社会。

 

西亚人何以走向了神本社会?很可能与苏美尔人严酷的自然环境有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常常暴发特大洪水,毁坏农田沟渠,加上严重的外族入侵威胁,使美索不达米亚人的生活充满不确定性。斯塔夫里阿诺斯写道:“美索不达米亚人的人生观带有恐惧和悲观的色彩,这反映了自然环境的不安全。他们以为,人生来只是为神服务,神的意志和行为是无法预言的……最后,每个人都尊奉一位属于他个人的神,把它当做自己的良师。他们以为,一个人的愿望和需要可以经它传达给相隔遥远、不便直接通话的诸位大神。”【5

 

在中国文化中,“道在帝先”,《老子·第四章》有:“道冲(通盅,器物虚空,比喻空虚——笔者注)……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河上公注:“道自在天帝之前。此言道乃先天地生也。” 王弼注:“不亦似帝之先乎!帝,天帝也。”

 

反映到社会治理上,政(道)统领一切宗教教化,以政统教,以教辅政,政教一统。请注意,不是西方的“政教合一”——西方世界政教合一是神权政治——政权利用神权或“以教统政”。

 

(节选自翟玉忠《智慧简史:从旧石器到人工智能》,华龄出版社2021年出版)

 

注释:

 

1】【德】W·施密特:《原始宗教与神话》,萧师毅、陈春祥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33页。

 

2】常玉芝:《由商代的“帝”看所谓“黄帝”》,载《文史哲》2008年第6期。

 

3】【美】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晏可佳、姚蓓琴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84~85页。

 

4】拱玉书:《论苏美尔文明中的“道”》,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03期。


5】【美】L.S.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上),吴象婴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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