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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我为什么要让孩子离开国学班? 
作者:[闫红] 来源:[腾讯大家2016年8月30日] 2016-09-02

 

  编者按:中国古代经典向来不是专门为孩子们准备的。这些经典或是圣贤师生之间的对话,或是圣贤关于人生社会万物的精彩格言,或是治国理政的文件或研讨。缺乏人生与社会历练的孩子们很难读懂。反倒是两宋以后成书的一些蒙书,比如《三字经》《百家姓》等更适合作为当代儿童少年的补充读物,不过也仅仅是补充读物而已。现在体制内外不少有识之士看到了当代教育和文化的不足,这是值得赞许的。可是有些人为弥补和解决当代教育和文化之不足所开出的药方值得商榷,其中就包括儿童少年读经现象。中古经典,即使当代成年人,若非专业人士,借助于相关工具书和字典,也只能读懂个大概,儿童少年要读懂这些经典怎么可能呢?更有一些人将古代经典神圣化、权威化,大搞经典崇拜。组织天真活泼的儿童少年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下朗读本不理解的经典,家长若退出,便诅咒以福报不够。 


  明清时期的官员都是精通四书的,如果单纯不加理解的诵读四书五经,没有完善的法治,就能塑造出完美的人格,那为什么当时会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民谚呢?如果单纯诵读四书五经,便能保证国富民强,晚清又何以有鸦片战争后的衰亡呢?中华文化之大道是内圣外王,要想了解体认内圣外王之道,莫先从娃娃抓起,应从成年人,从已经认识到中国教育和文化之不足的成年人开始。了解中华文化之大道,不仅仅只有四书五经,西汉时期司马谈就叹息过儒家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先贤之见,我们还是要适当参考一下。如果我们放开视野,不局限于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认真阅读《黄帝四经》、《道德经》、《周礼》、《逸周书》、《睡虎地秦墓竹简》、《竹书纪年》、《管子》、《商君书》、《韩非子》等经典,会对中华文明内圣外王之道有令人惊喜的体认。 


  娃读幼儿园中班时,学校里教他们诵读《三字经》和《弟子规》,虽然总听人说《弟子规》是文化糟粕云云,我倒也不特别介意。反正小孩子又不全懂,只当是锻炼记忆力了。 


  让我惊喜的是,娃很快就能将加在一起足有数千字的《三字经》和《弟子规》背得行云流水气贯长虹,连幼儿园老师,都对他强悍的记忆力赞不绝口。 


  大人常常是得寸进尺的,我闲来又让他背些《琵琶行》《木兰辞》之类,不是有很多大师回忆童年,提起那些后来才读懂的诗句,总说当年略显盲目的背诵其实是有价值的吗?况且娃对此并不排斥,凭着小孩子的一股心气,很快也都能流利地背诵出来了。 


  有天,一个朋友路过我居住的城市,他是搞教育的,我不无炫耀地提起娃背古诗的事,他认真地建议我,你儿子有这种天赋,可以去上个读经班,你们这里就有一个,做得很不错。 


  我按照他的指引,去那个读经班观摩了一下,不大的一间教室,一群孩子哇啦啦地念书和背书。其中有个小男孩,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皮肤雪白干净,像是幼年唐僧,居然能将《大学》一口气背上几大段,宛然一个未来鸿儒正在养成中。他家里人和别的家长说,平时还经常带他去打坐什么的,修身养性。 


  我顿时有了时不我待的急迫感,赶紧把娃也送了进来,等到他很快也能将一篇《大学》从头背到尾时,我备受鼓舞,得陇望蜀,遥想再过几年,娃应该能将那些典籍都背得烂熟,这种储备,也算先同龄人一步。 


  我并不是一个人,娃娃在教室里背书时,大人就在外面聊天,他们大都比我们来的时间长,有的还是穿城而过,长年累月,风雨无阻。他们也觉得现在竞争太激烈,应该趁孩子现在空闲尚多来打个底子。 


  唯有那个幼年唐僧的父亲比较激进,他认为,应试教育一塌糊涂,他考虑将来放弃高考,听说某地有个很好的国学班,寄宿制的,先生带着孩子读国学、学英语、习武练气功等等。他盛赞那位先生,说是人中龙凤,远非一般的中小学老师能比:既然能跟这样的人学习经典,何必在应试教育的体系里浪费时间呢?他看上去很激愤,他的激愤让我警惕。 


  我也深知应试教育有很多弊端,但它到底是一个体系,经受多重监督,有很多讨论和试错,它也许会扼杀掉孩子的一些天分,使他们平庸,但也比押在一位先生的学问道德身上要安全。而根据我有限的经验,被渲染得神乎其神的人,未必是好的教育家,教育是一个长久、细致、考验人的平衡感和耐心的事,来不得半点夸张。 


  我没有在读经班坚持到底,倒不是发现什么问题,几个月之后,我娃得了重感冒,读经班的教室不通风,上课时又门窗紧闭,健康无疑是更重要的事,我跟老师说明原委,再也没有带娃去过。 


  几年之后,我有机会采访一位著名的国学倡导者,说起我娃也上过读经班,他说,那为什么后来不上了呢?我说起他生病这件事,他拖着长腔说那是你的孩子没有这份福分了,不满溢于言表。我有点惊讶,如果学习不能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包容和平静,即使满腹经纶又有什么意义?我后来又见到一些国学派人士,也如他这般骄傲与易怒,即使,一开始是想显得和善的。 


  随着一些关于国学班的报道出炉,我逐渐明白了何以如此。在很多人的印象中,他们是复古者,但真相却是,他们是反叛者,他们不屑与平庸者为伍,不愿意随波逐流,自认为有能力另辟蹊径,而国学是老天唯独给予他们这些有识见者的一条出路。这些道理看上去很有道理,但是,分寸很难掌握,一不小心就会过了火,跟搞传销的就成了一个思路,变成了一种自我催眠。 


  自我催眠是危险的。张爱玲的小说《色戒》里,王佳芝对革命并无了解,但当她的同学要搞一场美人计模式的暗杀,需要她担任那个美人时,她不自觉地就感染了那种激昂,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女英雄;当她接近需要暗杀的那个汉奸,眼看就要得手时,她突然又被现场气氛所感染,以为汉奸对自己有了真爱,临阵倒戈,放了汉奸。结果呢,汉奸一回到安全的地方,就下令把那一带封锁,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统统枪毙了。 


  在这篇小说里,我看到的不是爱情,而是自我催眠产生出来的一种迷幻,以为自己就要接近于某种伟大,却最终被这假想出来的伟大所出卖。它也适用于很多想当然的教育方式,不只是那种寄宿制的国学班,还有不让孩子去学校放家里自己教等等,那种对于自我的信任、对于自由的向往而产生的澎湃激情,足以战胜脱离既有轨道的恐惧,把自己和孩子视为斗士,认为胜利的曙光属于自己。 


  个性化的教育里有太多一厢情愿之处,缺乏比较和参照,出了问题还以为是特点,几乎没有纠错机制。如果是艺术家搞实验,问题的确有时可以等同于特点,但教育不是,在教育里,经受和应对烦琐,比激愤与激情更重要。 


  不不,我并不是说,我们应该臣服于应试教育的体系下。只是,对于,教育这件事,仅有幻想是不够的。几乎不怎么看电视剧的我,一直在追最近大热的电视剧《小别离》。作为一个以育儿为主题的电视剧,难得编剧并不站队,对于望子成龙式的家长的行为,它有批评,但也有许多认可;对于青春期的孩子,它有赞赏,但也指出其问题之所在。现在已经播出的三十来集,表现了家长与孩子一起在当今的教育环境下,寻找出路的过程。 


  看这个电视剧的过程,有时的确会让人感到崩溃,太不痛快了,各种碰撞纠缠,爱怨交加,有很多问题近乎无解。当海清怒吼:我当然知道没用了,但是对不起,它考这些,它就考这些没用的东西;当张子枫悲愤地叫道:我就是一个分数机器!简直让人绝望。生而为人,为什么要这样妥协,就不能转过头去换一条路走? 


  但是,上帝保佑,剧中的海清夫妇和孩子,并没有激愤之下,就拍拍脑袋,去找一条看似更加光明的路。虽然大家都说出国好,但他们在乎亲情,在乎与孩子互相守护的时光,同时也考虑孩子的承受能力,担忧他们去国离乡之后的生存状况,在对各种情况做出考量之后,让孩子自己做出选择。 


  这种家长和孩子磕磕绊绊的成长,也许看起来不那么爽,但那种磨合的过程,给予我这种实用主义观众以更多的参照和思考。 


  很多年前,李方写过的一段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说:自由这东西,并不总像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那样滑溜和矫情;很多时候,它更可能表现为拖泥带水呼哧带喘的状态。国学班和在家教育让我疑惑之处,就是它太轻快了,把教育这件事简单化了,而孩子的心灵如构造复杂的琉璃盏,陪伴他们成长的过程,犹如手捧琉璃盏过独木桥,哪有一些育儿专家说的那么轻松。 


  罗曼罗兰有言: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国学班和在家教育所缺乏的,大概就是在想当然中取消了那个看清真相的环节。 


  只是真相并不是你避开脸就会消失,它不在此时,就有可能在彼时出现,而新闻报道中,那些国学班学子的失望,是他们终于与真相劈面相逢,然而为时太晚,补救过来需要花更多的气力。为人父母者,能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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