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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展:何谓中国?(下) 
作者:[施展] 来源:[广西师大出版社新民说2016-06-30] 2016-07-06

    另一个方面,世家大族的兴起,使得皇帝中央财政的能力遭遇到挑战,这进一步意味着中央集权的权力就会遭受到挑战,整个的大一统的局面就会遭到很大挑战,因为中央集权的权力都是要花钱的,没钱就难以搞下去。这种巨大的挑战下,一旦大的灾变到来,政权是很难延续下去的,东汉末年就是如此。东汉末年那个时候,我们今天经常说到的桓帝、灵帝是特别糟糕的皇上,但在那会儿可以看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桓帝是被外戚大将军梁冀扶上台的。扶上台之后,这位感觉特别不爽,因为梁冀像太上皇一样天天控制着他。他想要反制梁冀,但又没有人可用。在他当了十三年的傀儡皇帝之后,终于跟几个宦官联手,歃血为盟。 这皇上很搞笑,跟那几个宦官歃血为盟的时候,他不咬自己胳膊,咬的是宦官的胳膊,那血是宦官的!他们联手就把梁冀做掉了。做掉之后,桓帝开始自己说了算了。但马上就带来一个“党锢之祸”。遭遇到党锢之祸的是谁呢?事实上就是世家大族。皇上想自己说了算,一言堂嘛。但是一言堂的时候,会遭受很大的挑战力量,就是世家大族的力量。党锢之祸就是皇帝的中央集权的努力——我们今天历史书上说是“宦官专权”什么的,实际上宦官只不过是皇帝的狗而已,是皇帝通过宦官之手,他试图专权,然后跟这些世家大族之间构成PK关系,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清誉全都掌握在世家大族的手里,掌握在豪族的手里。所以在这之后,就是天下大乱,进入到三国的时代。
    三国的时候,有几个很悖反性的东西。比如曹操他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他绕开世家大族,绕开豪族,把一些寒族的高手给用起来了。曹操能用起寒族,是因为他足够牛,能够罩得住。但是,等到曹操死之后,曹丕没那么牛,罩不住了。那他还想继续统治的话,就得跟豪族妥协,于是由陈群开始搞九品中正法。九品中正法之后,意味着豪族在魏这边又能站得住脚了。豪族站住脚后,你老曹家宦官之后,在豪族里根本就排不上号。所以又过了若干代,世族就彻底把老曹家给干掉了,司马家上来了——司马家是世族最重要的代表之一。可以说司马家干掉曹操,从某种意义上接续了东汉的一个传统,也就是东汉世族的传统。而在蜀汉那边,诸葛亮从某种意义上是接续了曹操的传统。诸葛亮一直在试图压制,一方面压制本地的土豪,另一方面压制别的土豪,试图建立一个足够强的中央集权的控制。当然最终,我们看到历史的结果,还是东汉的继承人干掉了曹操的继承人,形成了两晋的局面。
    西晋建立起来之后,世家大族仍然很庞大,接下来就是“八王之乱”,又是天下大乱,它被迫得南渡。南渡之后,到了东晋“王与马,共天下”,这就意味着司马家已经完全说了不算了,你必须完全跟世家大族形成一个“贵族共和式”的关系了。
    而且越是到这个时代,就社会经济层面而言,“坞堡”经济就越强。“坞堡”经济越强,中央的财政能力就越发减弱,越发收不上税了。整个财政逻辑从早期西汉的时候还有一些货币财政,到了后来就逐渐退化为实物财政了,尤其到了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基本退化为实物财政。实物财政对中央集权来说,是非常不利的,因为不可货币化,没有办法把它足够有效率地转化为你的力量,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募兵。在实物财政的状况之下,就使得皇权想要跟世家大族之间进行PK,就越发地玩不转了。这是南朝的状况。
    北朝那边,世家大族也留了下来。而北朝的豪族,逐渐跟南下的这些北方的军事贵族之间开始形成一个合谋的关系。北方有什么崔家、卢家……这几大家族开始跟南下的草原军事贵族形成合谋关系。中间来来回回PK了N多轮,北边“五胡十六国”也经历了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彻底想要胡化的阶段。在刘渊的时候,还自视为刘禅的继承人,他奉灵牌的时候,还要奉刘禅。但是刘渊的儿子彻底把它抛弃了,试图把北边逐渐胡化,这是一个努力。这个努力到了冉闵那儿,终结了。在这之后,第二个阶段是苻坚的前秦阶段。苻坚的前秦是试图“混一胡汉”,但是他“混一胡汉”的时候,步骤有点儿走反了。“混一胡汉”,前提是你得把这些部落给消解掉。但是苻坚为了表示自己足够的宽宏大量,他没把投奔他而来的慕容家那帮哥们给消解掉,倒先把自个儿出身的那个部落给消解掉了。这就意味着一旦天下大乱,你的统治基础就没有了。他这一步走反了,那些人跟他貌合心不合,结果“淝水之战”,南边几万人就把他几十万大军给干掉了。
    “胡汉一家”,苻坚的目标是对的,但是步骤没走对。接下来第三次尝试胡汉一家的努力,就是北魏。北魏的时候,这一步终于走对了。北魏的开国皇帝道武帝,他建政之后第一步就是“离散部落”:我要把所有不归我直接控制的部落,全部都给离散掉;归我直接控制的那些部落,那就按我的节奏来了。反正我时时刻刻确保我的统治基础一定得牢牢掌握在我的手里。其他有可能对我构成挑战的,我全都给你离散掉。北魏就以这种方式形成了一个治理机制。实际上在北魏的时候,我们所说的“二元帝国”的样子已经初步开始出现了——就是长城南边是一套治理方法,北边是一套治理方法——最初的雏形是在北魏出现的,只不过坚持时间很短,没来得及弄得稍微像样一点。但是,对北魏的皇帝来说,有一点很不爽。北魏的皇帝,最初定都是在大同——就是我们在前面所说的,中原到草原的一个过渡地带。这种地带是新的制度创生点。北魏定都大同,南边能够控制中原,北边直接跟草原相连接,它能够有效地控制两边。而且它所依凭的最重要的统治基础“六镇”的府兵也都在大同及其周边。但是,这也意味着你跟军事贵族在一块儿,你没有办法一言堂,军事贵族始终会对你形成某种制约关系,这对皇上来说就非常之不爽。他就总想着我怎么样能够一言堂,能让我自个儿说了算?我都皇上了还被挟制,这也太不爽了!于是在孝文帝的时候,就做了一个很大的努力,孝文帝南迁,首都南迁到洛阳。南迁到洛阳之后,他要求所有的人说汉语、改汉姓、穿汉服,不许说鲜卑语等等,做了一系列的工作。到这里之后,他终于摆脱了六镇骑兵对他的节制了,可以一言堂了,皇帝做起来爽极了!
    但是皇上这么搞起来,就意味着他不再认北边那些老兄弟了,而北边老兄弟凭什么还认你啊!北边不再认你了,南边的人也未必认你,因为你无论怎样,你还是胡人,你的统治基础就不在了。所以,孝文帝的时候,这位皇帝还足够强,他还能够罩得住局面。但是等到孝文帝一死,北魏马上就亡掉了,然后又是天下大乱。北魏亡掉之后,分成了东魏、西魏,再往后又被篡夺帝位成了北周、北齐。北齐的奠基者创建者叫高欢,这哥们是个汉人,但他比较胡化。当时的中国是分成三部分的,北周北齐跟南边的萧梁,以及后来的陈,而这三个里面实力最强的是高欢。高欢这哥们是一个完全胡化的汉人,汉人的东西他也懂,胡人的东西他也懂,而且实际上他更接近鲜卑人。并且,他占据了最富庶的地方,人口也是最多的地方,所以它的力量最强。因为力量最强,这哥们就开始作了,No zuo no die,最后这哥们的帝国就Zuo die了。为什么Zuo die了?因为他的对手是奠定北周基础的宇文泰。当然,宇文泰主事的时候还是叫做西魏,他儿子才篡位成为北周;高欢主事的时候那边也叫东魏,也是到他儿子才篡位成北齐。
    宇文泰面临一个困境就在于,他占据的关中跟东魏-北齐相比,比较贫困,人又比东边要少很多。而对东边来说,高欢充分胡化,他所应用的军事力量,主要还是靠草原骑兵,靠北府的六镇骑兵这帮兄弟。而宇文泰所能够动员起来的北府骑兵,人数不够用,他的人口总量太小。他想跟高欢之间进行PK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汉人以某种方式动员起来。如何才有可能把他们动员起来?前提是你必须“胡汉混一”,否则的话是不可能把汉人动员起来的。所以,在宇文泰的手上,开启了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复周礼”的活动。第一次复周礼是在王莽那儿,第二次复周礼就是在宇文泰的手上。他通过苏绰来复周礼,搞井田制、授田制等等,这一系列全是在宇文泰的手里搞起来的。搞起来之后,“胡汉混一”了;而且它的兵制也开始变化了。在北魏孝文帝的时候,已经逐渐冷落那些北方老兄弟了。还在大同的时候,他会认为草原人代表着最高贵的族群;但他定都洛阳之后,就开始认为那边是粗鄙的人了,“我们中原人”才是最高贵的人。过去府兵像八旗子弟一样,是很骄傲的;但是,你认为他粗鄙,他的地位就越来越衰弱了。过去府兵、鲜卑人这种身份特征,让他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但是到了现在,这个身份特征反倒成了丢人的一个事儿了。这种状况在西魏-北周仍然存在,于是府兵开始要求重新恢复尊严;对宇文泰来说,又要把汉族百姓也以某种方式动员起来,于是他就彻底把兵制重整了一遍:让汉人也可以加入府兵,同时恢复原来府兵尊贵的身份特征。通过这种方式,西魏-北周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动员力和组织力。在此基础上,北周就把北齐给干掉了,接下来又把南边干掉,一统天下。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基于北周的历史,彻底形成了“胡汉混一”的局面。
    这个“胡汉混一”的局面,直接的型塑了隋朝和唐朝的国家政策。于是在这之后,才可以看到隋唐时期,尤其是唐朝时期那种气象万千的宏大帝国。它彻底突破了中原儒家的这种地理依赖性——就是由于我们在前面聊过的由于自然生态所形成的一种地理依赖,尽管它自称“普天之下”“率土之滨”,但事实上,这种地理依赖,使得它的治理过不了长城,过不了嘉峪关,过不了湟水,无法真正地建立起一个世界帝国。而草原上的那帮兄弟,整个欧亚大陆上来回跑,所以这些游牧者天然具有一种世界视野。那么大唐那种世界帝国的气象万千、雍容大度,事实上是结合了草原的视野和中原的财富、文化,再加上从西域来的佛教等等一系列新的理性,重构了中原这种理性机制。依凭北边的勇气、激情,加上西边来的新的理性,与中原旧有的东西进行完整重构,才最终建立起一个庞大的世界帝国。而且庞大的世界帝国建立起来之后,东西方贸易彻底打通。长途贸易大规模发展起来之后,贵金属越来越多的流入,到了唐玄宗的时候,事实上货币财政重新成为可能。
    但是,唐玄宗并没有来得及把这个转型完成。因为还在唐太宗的时候,政权仍然在某种程度上受制于府兵,受制于那些柱国大将军。所以他开诚纳谏,当然这哥们比较开通,但是前提一定得是有一个特定的社会结构的约束机制,否则开明本身也靠不住。他开诚纳谏,某种意义上有点类似于关外的大汗,因为他受制于府兵。但是到了玄宗的时候,就开始试图摆脱那些府兵了。于是玄宗再次开始大量设置“使”职,诸如节度使一类皆如此,在此之前是没有这种“使”职的。在此之前,地方官员完全在官僚体系内部,有一整套的制度性的安排。他设置的这些所有“使”,事实上在正常的官僚体系之外,由玄宗来特命并主导。玄宗把“使”职设置出来,就意味着获得了一个机会来搞专制了。
    这个专制要想落实的话,首先它需要货币财政。而货币财政基于大唐的国际贸易的过程以及它内部规模变大,贵金属增多,逐渐开始成为可能了,但玄宗的时候还没有从政策上实现这种转向。对玄宗来说还需要另外一点,就是要想专制的话,除了货币财政,还得需要有能力从贵族(实际上就是世家大族)之外拔擢人才。因为只有贵族之外的人才,没有独立于皇帝之外的身份基础,才会对皇帝有着最强的依赖性,皇帝的专制才搞得定。贵族之外拔擢人才,就依靠科举。但科举要想展开,有一个条件,就是知识传播的成本必须大幅下降。早在武则天时,就已经开始尝试彻底甩开这些达官贵族,于是把科举搞起来了。但由于当时知识传播的成本没有大幅下降,所以科举还没有成型。玄宗继承了一些武则天拔擢的人才,但是他还希望有更多的脱离于贵族的、在朝廷里没有根基的人可以为己所用,于是便启用了胡人。他只注意到胡人和平民一样在朝廷没有根基,但没有注意到胡人却另有根基,最终这个政策招致安史之乱。胡人不是不可用,但是前提必须得有一种能够理解胡人的视野,太宗是有这个视野的,用好了胡人才得以拥有其世界帝国;但显然玄宗已经丢掉了这个视野,导致大唐从世界帝国开始再度内向化为一个中原帝国。
    安史乱后,中原的世家大族一片凋零,同时中央财政一塌糊涂,杨炎开始搞起两税法改革,这就是中央财政从实物财政大规模转向货币财政的起始。一旦能够完成这种转型,中央的实力便会对世家大族形成一种碾压性优势,世族社会便无法再继续了,历史开启了向平民社会转型的大门。当然,这不是杨炎搞了改革马上就能实现的,还需要更多的历史演化。杨炎的改革首先也是因为安史乱后的藩镇割据的困局所致,但他为后世的转型提供了起点。
    藩镇割据后又出现黄巢之乱,世家大族在此乱中差不多凋零殆尽,嗣后进入五代十国。到了五代的时候,冯道把印刷术发展起来了。到宋代,印刷术大规模展开,知识传播成本急剧下降,于是皇帝直接从民间拔擢人才一下子成为可能。在这之后,我们所说的世家大族社会为平民社会所取代,终于水到渠成,中国完成了从封建,到世族,再到平民社会的一个过渡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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