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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玉忠:道术为天下裂——两千年酿制的文化苦酒 
作者:[翟玉忠] 来源:[] 2015-07-25

    每每读《庄子·天下篇》,我的心里都有一种沉重的感觉。与《庄子》整体上汪洋恣肆、逍遥死生的风格大相径庭此篇论大道分裂,透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愤。

    2300年前,《庄子·天下篇》的作者,处于战国大争之世的庄子或其后学已经看到,诸子百家可能会撕裂内圣外王一以贯之,站在人类文峰巅的中华大道。于是,作者发出了那足以响彻宇宙的呐喊:道术将为天下裂!

    我曾一遍又一遍地诵读下面的段落——不为是咀嚼两千年酿制的文化学术,而是回想道术未为天下裂时,人类文明可能达到的辉煌程度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通“赅”,音gāi,完备——笔者注)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通“返”——笔者注),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当今天下大乱,贤圣都韬光晦迹,道德不能统一。学者们又多是各得一偏而自以为是。就像耳口鼻都有各自的知觉,而不能相通。就像百家众技一样,都有所长,有时也能用。虽然如此,但都不完备普遍,皆是偏执于一端的人。他们分割天地的完美,离析万物的常理。观察古代内圣外王的全德之人,也很少天地般完美,通于阴阳大化,入神明之域,何况那些执著于一端的人呢?所以内圣外王的大道,幽暗不明,抑郁不发,天下人各以自己想法为学术。可悲啊!诸子百家全都迷途而不知返,更不能合于大道了!后世的学者,其大不幸在于:不能看到天地的本来,不能看到古圣先贤的无为大道了——道术将要为天下人所割裂!

    “道术将为天下裂”早已成为现实。代表教化的儒家内圣之学汉以后基本失传,宋以后看不到诸子中包含的道与术,乃至视诸子为异端,欲除之而后快——无诸子,回归大道岂不为空谈!

    《庄子·天下篇》的作者更不会想到:2300年后,遍布中国的西式学校教育只“授业”,不复“传道”,学人只讲术而不讲道,还将源自西方的高度碎片化的学术称为“现代学术”和“现代文化”——大道分崩离析,近乎磨灭!

    于是,在科学昌明的时代几乎所有中国学人和中国人都迷信:

    道德直接于法律教化,而不是三省吾身,心地的修持。

    智慧直接于知识积累,而不是德成智出,道德的成就。

    幸福直接于欲望实现,而不是身心安乐,智慧的结果

    智慧、美德、安乐三位一体的宇宙大道已经没有人知道了——这是怎样的现代性愚昧啊!

    我也曾看到走入丛林和没有走入丛林,出家或在家,自称修道的人。他们与社会上多数人十分不同,甚至行为怪异即使不大谈灵魂、神通,大体也都是:

    只知有道,不知体用不二,亦要有术;

    只知圣人,不知圣人独治,也需圣法;

    只知正心,不知依法治国,还要正政。

    他们宣称:同类相感,自己心地的修为,足以感天动地,再造宇宙。《管子· 宙合第十一》上说“圣人博闻多见畜道以待物”,但在这些先生人看来,道在内而不在外——内外被折为两段,何其悲也,又何来大道!

    道术为天下裂久矣!人类还将在黑暗中摸索更长的时间。最近发生在笔者身边的几件事加强了的这种认识。兹录在这里,供同道者参考:

                             一、

    一位好学深思的美国友人,从中国大陆游学归,刚刚回到美国家中就写信给我,激昂之情溢于言表:

    “玉忠兄:刚回到美国密西根家中,此次中国之行,与您和其他几位学人相识交往,甚是幸运。也带了很多新的思考和问题,有待探索。一个最突出的问题是:中学学理中,‘内时空修行’的内涵占据了重要的地位,这是与西学学理的一个十分突出的差异……虽然西方社会也有宗教信仰和灵性修习,但是似乎与中学的心性学理是不同的。不知道玉忠兄是否认为,这个问题的梳理会是一个重大学挑战。一般现代学理研究的学者,由于内修心性的不可印证,而将其排斥在学理之外。虽然,佛学朋友告知,目前他们也是对普通弟子传播‘可印证层面’的心性修习,这样可以引导他们进入心性修习的路径。这里请教玉忠兄,如何看此问题。”

   这位朋友显然是疑惑如何从学理层面看待内圣修行,因为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内圣之学才有了同西学宗教、学理一样的政治正确性

    道不可眼见、身触,却可心感,修行者冷暖自知,怎来得“不可印证”。难道酸不能眼见,就不是客观存在的吗?

    美国朋友实际上是谦虚,不耻下问,因为他大概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据他介绍:“四川大学的陈兵教授,已经开始将学术学理的研究和自身的内在修习结合起来”,“鞠曦先生在办书院是,将‘书院’做为第一层的学习(同时分为中哲院、西哲院),而将‘道院’作为更高一级的学习”。

看完他的答案,我反倒担心起来。 

与西方世俗与精神的两分,“恺撒的物归恺撒,上帝的物归上帝”不同,中国文化中,内在心性修持与外在学术学理整合比西方复杂的多。其修法是从人道起修,不离人道,儒家和道家(不是道教)的修法都是这样。陈兵教授研究佛学,怎能将灵性知识与外王的学理统一起来?鞠曦先生难道不知中国的“学”“所以治己也“(尸《尸子·劝学》),“所以修性也”(扬雄《法言·学行》),怎么“书院”外还有了“道院”?

    明明内圣外王之学,都在诸子百家中,只要如黄老学一样有机地集成百家就行了,怎么又要搞什么“大创新”?

    我没有深入研究过陈兵教授和鞠曦先生的学问,只是感觉他们的作法有些奇怪,才杞人忧天地“替别人担忧”但愿我的看法是错误的,并希望有机缘深入交流

    “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现代学人傲慢,不原道、不征圣,不宗经,师心自用,这是一大坏习气!

                       二、

    河北家乡的一位书法家朋友多年来坚持弘扬儒学,百折不挠,要建立儒家自己的道场,其精神令人赞叹。

    他搞了个微信群,国内许多知名都在里面。因为我看到其中的谈论大体只是西方哲学化的儒知识,少数谈不合时宜的古礼,所以就想多讨论些内外兼修,经世致用的东西。孔子之学本来就兼容百家,亦不要只谈儒家教化。

    一次,这位深研佛理的朋友发起了话头,要大家参究:“宗教儒学、政治儒学、哲学儒学、伦理儒学、生活儒学等等,皆是儒学的应有之意,是一不是五!是一不是多!会吗?诸同道!”

    我感觉他说得很好,但想到中国政统在道家、法家,就答:“对!但一有儒学框架就坏了,言心正就不知政正,(而有人心)常常比王林大师都玄。”

    没想到这位朋友私下在微信上对我说:“翟兄于法家深有研究,佩服佩服!不过是否还请仁兄在‘儒学学者群’多说儒家,少说法家或不说法家为好!”

    我当时大为惊讶,中国文化是统一的整体,各家相须为用,言儒家怎能不言法家?于是答复他说:“中国文化大道一贯,孔子亦言阳阳家言道家、言法家,现代学人怎不谈了——不过还是听君意见,只谈儒!”

    他大笑,拱手表示感谢。

    我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道术为天下裂!他坚守儒家,似乎无可指摘相对于道统他们一家离大道就越远……

   “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真是这样啊,祝福他们吧!

                    三、

    有女菩萨慈悲,拉我去浙江见一位金融界大佬,希望他组织的基金会能支持我。晚宴时,她特地安排我坐在这位同样慈悲的先生旁边。

    席间,这位先生感叹修行的重要,背诵起了《大学》中广为人知的一段话:“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未治者否矣。”

    我说:“不对,中国文化讲心物一元,这仍然是方便说,儒家修行中本末实际上是一、不是二——就要在人道,末中修本。”他听后大为惊讶,自言自语:“怎么《大学》中的话也有问题?”

    后来,我又给他看《列子》中讲修行四重境界,并说比唐代青原惟信禅师山水之喻更好: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列子·黄帝第二》原文如下:

    “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音miǎn,斜视——笔者注)而已。

    “五年之后,心庚(通“更”——笔者注)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颜而笑。

    “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庚无是非;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

    “九年之后,横(意为放纵——笔者注)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内外进(同“尽”——笔者注)矣。”

    这位老兄看后,竟然无语——看来大道微妙,真义难言,自古及今都是一样的。

                  四、

    晚宴之后,与香港某上市公司的首席财政官乘地铁回家,大家顺路,于是我们随便聊了起来。

    这位女士岁,通过微信朋友圈,她看过我有关中国文化的一些文章。但她中途还是不禁问道:“翟先生,您说中国文化到底有什么用?”

    我说中国文化直言宇宙大道,是人类道统之所在,也是我们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基础。比如人是什么?快乐是什么?中国文化都有自己的观念。现代人以刺激欲望/满足欲望的模式追求幸福,是升山采珠,缘木求鱼的愚蠢行为。

    她一听,就表示高度赞同。她说女儿要出国了,这一年来努力多陪陪自己的女儿——看着女儿成长的快乐,那才是真是的快乐。

    当时我想,这位女士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敦伦尽分当然重要,但不够,还要在心地上下功夫。比如印度教,就将人生分为学生学习阶段,婚姻居家阶段,退休阶段和弃绝阶段。前两个阶段是尽人事的阶段,后两个阶段发生在有了第一个孙子以后,努力修行。

    退休阶段就不再承担社会责任,可以轻松下来而成为“林栖者”,他们离开家,到森林中去发现自我。这种情况,若妻子愿意,也可以同去 

    但转念一想,对她这个年纪的人,还要承担重要的社会责任,讲离世修行不适合,还是儒家心法更适合她曾子云:“吾日三省吾身”每天不断反观自己的身心,真诚无妄做人事——这种修法由己及人,由家至国,天下,最适用于太多被卷入商品经济中的现代人

    没想到,这位女士坐了两站就下车了。她当时说加我的微信,后来也没有加——可能早就忘记了。

    现在我只能将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希望她有机缘看到——阿弥陀佛!

                        五、

诸子百家,内圣外王必同修,方得真智慧成就 

最近整理诸子百家中的心法,发现墨家亦重心法,它大体汲取了道家、儒家,中华教两方面的心法,极为高明。墨家甚至如佛家一样,讲、口、意“三密加持”。《墨子·修身第二》中说:“君子之道也: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四行者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藏于心者,无以竭爱;动于身者,无以竭恭;出于口者,无以竭驯。畅之四支,接之肌肤,华发隳颠,而犹弗舍者,其唯圣人乎!”

    君子之道:贫穷时表现出廉洁,富足时表现出恩义,对生者表示出慈爱,对死者表示出哀痛。这四种品行不是可以装出来的,而是身心自然发出的。凡是内心所想的,是无穷的慈爱;凡是身体行为的,是无比的谦恭;凡是嘴上言说的,是无比的雅驯。上述修行贯穿全部身心,直到白发秃顶时仍不肯舍弃,大概只有圣人能这样吧!

    在研读赵清文先生《墨家修身观初探》一文时(载包头《职大学报》2009年第1期),笔者看发现胡适、梁启超这样的大家竟然因为《修身》等篇与儒家思想近似,就认为是后人伪托,是假造——二十世纪的中国学人对内圣之学已经到了极度无知的程度,根本不理解这类文章才是思想的核心部分。

    今天,随着西式大学的建立,碎片化的西方学术垄断了中国人的头脑,内圣外王的大道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程度,连国学也普遍被专业化、史学化、哲学化了。这极大的增加了我们复兴中国文化的困难,无论在学界还是在社会生活中都是这样。

    但我并不是悲观主义者。物极必反,过去五百年来,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生活方式在全球范围内的发展带来的生存困境,理性科学进步带来的物质极大繁荣,以及世界范围内德性因素的普遍沦丧,超越宗教、直言大道的中国文化必将在人类的未来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前提到的那位美国朋友甚至正在现实层面推动如何让美国的新式商学院教育与中学的“穷理尽性”进行有机结合——大道是天下人的道,她不仅将造福中国人民,亦将造福美国人民,造福天下所有人!

    多少沉沉的暗夜,在无限孤寂中,我的耳边总想起《庄子·天下篇》作者那发自心底的呐喊:“道术将为天下裂!”   

    在大道分崩离析的二十一世纪,我却总能依稀看到汉以前,以《五经》为教化,百家皆言内圣外王、道术一统的辉煌时代——的万丈光芒映照着广漠无边的黑暗宇宙!

    “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汉书·董仲舒传》)万物皆有生灭,唯宇宙道统或隐或显,生生不息。

    道统不会消亡——以道治身、理国,道术未为天下裂的时代终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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