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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白沙:《孔子平议》(上) 
作者:[易白沙] 来源:[《新青年》杂志1卷6号【1916】] 2015-01-10

    天下论孔子者,约分两端:一谓今日风俗、人心之坏,学问之无进化,谓孔子为之厉阶(“厉阶”意为祸端——编者注);一谓欲正人心、端风俗、励学问,非人人崇拜孔子,无以收拾末流。此皆瞽说也。国人为善为恶,当反求之自身,孔子未尝设保险公司,岂能替我负此重大之责。国人不自树立,一一推委孔子,祈祷大成至圣之默祐,是谓惰性;不知孔子无此权力,争相劝进,奉为素王,是谓大愚。

    孔子当春秋季世,虽称显学,不过九家之一。主张君权于七十二诸侯,复非世卿,倡均富,扫清阶级制度之弊,为平民所喜悦。故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此种势力,全由学说主张,足动当时上下之听。有与之分庭抗礼、同为天下仰望者,墨翟是也。有诋其道不足救国而沮之者,齐之晏婴、楚之子西及陈蔡大夫是也。所以孔子只能谓之显学,不得称以素王。其后弟子众多,尊崇其师,贤于尧舜。复得子夏教授西河,为魏文侯师。子贡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孔门学术,赖以发扬。然在社会,犹一部分之势力而已。至秦始皇摧残学术,愚弄黔首,儒宗亦在坑焚之列。孔子弟子,善于革命,鲁诸儒遂持孔氏之礼器,往奔陈涉,此盖以王者受命之符,运动陈王,坚其揭竿之志。远孙孔鲋,且为陈涉博士,与之俱死。刘季马上得天下,不事诗书,项羽授首,鲁竟不下,荐绅先生大张弦诵之声。汉高祖震于儒家之威,鉴秦始覆辙,不敢再溺儒冠,祠孔子以太牢,博其欢心,是为孔子身后第一次享受冷牛肉之大礼。汉武当国,扩充高祖之用心,改良始皇之法术,欲蔽塞天下之聪明才志,不如专崇一说,以灭他说。于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利用孔子为傀儡,垄断天下之思想,使失其自由。时则有赵绾、王臧、田蚡、董仲舒、胡毋生、高堂生、韩婴、伏生、辕固生、申培公之徒,为之倡筹安会。中国一切风俗、人心、学问、过去、未来之责任,堆积孔子之两肩。全国上下,方且日日败坏风俗、斫丧人心,腐朽学问。此三项退化,至两汉以后,当叹观止矣!而曹丕之尊孔实较汉武有加。其诏曰:

  “昔仲尼资大圣之才,怀帝王之器,当衰周之末,无受命之运。在鲁、卫之朝,教化乎泗洙之上,凄凄焉,皇皇焉,欲屈己以存道,贬身以救世,于时王公终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礼,修素王之事,因鲁史而制《春秋》,就太师而正《雅》、《颂》,俾千载之后,莫不尊其文以述作,仰其圣以成谋,咨可谓命世之大圣,亿载之师表者也。……”

  更以孔羡为宗圣侯,修旧庙,置吏卒,广宫室,以居学者。不知汉高帝、武帝、魏文帝皆傀儡孔子,所谓尊孔,滑稽之尊孔也。典礼愈隆,表扬愈烈,国家之风俗、人心、学问愈见退落。孔子不可复生,安得严词拒绝此崇礼报功之盛德耶?就社会心理言之,昔之丈夫、女子延颈举踵而望者,七十子之徒尊崇发扬者,已属过去之事。国人惟冥行于滑稽尊孔之彀中,八股试帖,俨然衣钵,久而又久,遂成习惯。有人诋此滑稽尊孔者,且群起斥为大逆不道。公羊家接踵,谶说坌起,演成种种神秘奇谈:身在泰山,目能辨吴门之马;饮德能及百觚;手扛国门之关,足蹑郊坰之虎;生则黑帝感召,葬则泗水却流;未来之事,遗于谶书;春秋之笔,绝于获麟;几若天地受其指,鬼神为之使令,使人疑孔子为三头六臂之神体!公羊家之邪说,实求合滑稽尊孔者之用心。故历代民贼,遂皆负之而趋矣。乃忧时之士,犹思继续演此滑稽之剧,挽救人心。岂知人心、风俗即崩离于此乎?

  中国二千余年尊孔之大秘密,既揭破无余,然后推论孔子以何因缘被彼野心家所利用,甘作滑稽之傀儡,是不能不归咎孔子之自身矣!试分举之:

  一、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君主独裁,若无范围限制其行动,势将如虎傅翼,择人而食。故中国言君权,设有二种限制:一曰天,一曰法。人君善恶,天为赏罚,虽有强权,不敢肆虐,此墨家之说也。国君行动,以法为轨:君之贤否无关治乱;法之有无,乃定安危。此法家之说也。前说近于宗教,后说近于法治,皆裁抑君主,使无高出国家之上。孔子之君权论,无此二种限制,君犹天也,民不可一日无君,犹不可一日无天(《尚书大传》孔子对子张语)。以君象天,名曰天王;又曰:帝者,天称也;又曰:天子者,继天理物,改一统,各得其宜。父天母地,以养万民,皆以君与天为一体,较墨翟以天制君者绝异,所以不能维持天子之道德。言人治不言法治,故是尧非桀;叹人才之难得,论舜治天下由于五臣,武王治天下由于十臣;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孝经》、《论语》之大义微言,莫不主张人治。荀子言,有治君,无治国,有治人,无治法,即师承孔子人治之义,彰明较著以言之也;较管、商、韩非以法制君,又迥然不同,所以不能监督天子之行动。天子既超乎法律、道德之外,势将行动自由,漫无限制,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诸空论,果假何种势力迫天子以不得不遵?孟子鉴及此弊,阐明君与国之关系,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于是弃孔子之君治,以言法治,谓先王之法,犹五音之六律,方圆之规矩,虽有尧舜,舍法取人,不能平治天下。其言得乎丘民为天子,舜禹践位,亦由民之讴歌,非孔子所敢言也。

  二、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诸子并立,各思以说易天下,孔子弟子受外界激刺,对于儒家学术不无怀疑,时起问难。孔子以先觉之圣,不为反复辨析是非,惟峻词拒绝其问。此不仅壅塞后学思想,即儒家自身学术,亦难阐发。盖真理以辩论而明,学术由竞争而进也。宰我昼寝,习于道家之守静也,则斥为朽木;樊迟请学稼圃,习于农家并耕之义也,则诋为小人;子路问鬼神与死,习于墨家明鬼之论也,则以事人与知生拒绝之;宰我以三年之丧为久,此亦习于节葬之说也,则责其不仁。宰我、樊迟、子路之被呵斥;不敢申辩,犹曰此陈述异端邪说也。乃孟懿子问孝,告以无违,孟懿子不达,不敢复问,而请于樊迟;樊迟问仁、智,告以爱人、知人,樊迟未达,不敢复问,而请于子夏;孔子告曾子,吾道一以贯之,门人未达,不敢直接问孔子,而间接问曾子。师徒受授,几杖森严,至禁弟子发言,因此陈亢疑其故守秘密,询异闻于伯鱼。一门之中,有信仰而无怀疑,有教授而无质问。王充《论衡》曰:“论者皆云孔门之徒,七十子之才,胜今之儒,此言妄也。彼见孔子为师,圣人传道,必授异才,故谓之殊。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今谓之英杰,古以为圣神,故谓七十子历世希有。使当今有孔子之师,则斯世学者皆颜、闵之徒也;使无孔子,则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何以验之?以学于孔子,不能极问也。圣人之言,不能尽解,宜难以极之,皋陶陈道帝舜之前,浅略未极,禹问难之,浅言复深,略指复分,盖起问难。此说极而深切,触而著明也。”(见《问孔篇》)王充责七十子不能极问,不知孔子不许极问也。少正卯以大夫讲学于鲁,孔子之门,三盈三虚,不去者惟颜回,昔日威严几于扫地。故为大司寇仅七日即诛少正卯,三日尸于朝,示威弟子,子贡诸人为之皇恐不安。因争教而起杀机,是诚专制之尤者矣!至于叩原壤之胫、拒儒悲而歌,犹属寻常之事也。

  三、孔子少绝对之主张,易为人所藉口。孔子圣之时者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其立身行道,皆抱定一“时”字。教授门徒,亦因时、因地而异。韩昌黎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夫孔、墨言行大悖,岂能相用?盖因孔子讲学无绝对主张,言节用、爱众,颇近墨家节用、兼爱之说。虽不答鬼神之问,又尝言祭鬼、祭神,颇近明鬼之说;虽与道家背驰,亦称不言之教,无为之治;不谈军旅,又言教民即戎;主张省刑,又言重罚;提倡忠君,又言不必死节;不答农圃,又善禹、稷躬稼。此讲学之态度极不明了也。门人如子夏、子游、曾子、子张、孟子、荀卿,群相非谤,各以为圣人之言。岂非态度不明之故,酿成弟子之争端耶?至于生平行事,尤无一定目的。杀身成仁,仅有空论。桓一旦见陵,则微服而过宋;穷于陈蔡,十日不食;子路享豚,褫人衣以沽酒,则不问由来而饮食之;鲁哀迎飨,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沽酒不饮;从大夫之后不敢徒行,视陈、宋之时,迥若两人。求如宗教家以身殉道,墨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商鞅、韩非杀身行学,皆不可得。美其名曰中行,其实滑头主义耳!骑墙主义耳!胇肸见召而欲往,南子请见而不拒,此以行道为前提,小德不逾闲,大德出入可也。后世暴君假口于救国保民,污辱天下之名节,皆持是义。

  四、孔子但重作官,不重谋食,易入民贼牢笼。君子谋道不谋食,学也禄在其中,是为儒门安身立命第一格言。孔门之学在于六经,六经乃先王治国政典,管子谓之六家,君与民所共守也(见《山权数篇》)。孔子赞《易》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遂有儒家之六艺。孔子尝执此考察列国风俗政教,其言曰:

    “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净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矣;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矣;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矣;洁净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矣;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矣;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矣。”

  孔子因此,明于列国政教,故陈说六艺,干七十二君。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六艺者,孔子之质也,亦孔子之政见书也。孔子尝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干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见《庄子·天运篇》)是孔子虽干说诸候,一君无所钩用。昔言禄在其中,已失效验,忧贫之事,其何可免?既不屑耦耕,又不能捆屦织席,不能执守圉之器以待寇,不能制飞鸢车辖以取食。三千弟子中,求如子贡之货殖,颜回之躬耕,盖不多见。然子贡常相鲁、卫,游说列邦,不专心于货殖;颜回且说齐君以尧舜、黄帝之道,而求显达,其志亦非安于陋巷箪瓢、鼓琴自娱者矣。儒家生计,全陷入危险之地,三月无君,又焉得不皇皇耶?夫孔子或志在救民,心存利物,决非薰心禄饵,竦肩权贵,席不暇暖,尚可为之原恕。惟流弊所趋,必演成哗世取宠、捐廉弃耻之风俗。李斯鉴于食鼠窃粟,遂恶卑贱而悲穷困;鲁诸生各得五百斤金,因尊叔孙通为圣人。彼去圣人之世犹未远也,贪鄙龌龊,已至于此,每况愈下,抑可知矣!

  以上四事,仅述野心家利用孔子之缺点,言其学术,犹待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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