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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正:文言文不是死文学  
作者:[陈永正] 来源:[网友推荐] 2014-10-23

                      一
 
    二十世纪初叶,一场声势浩大的“新文化运动”席卷中华大地,其核心是白话文运动,“提倡白话文,废除文言文”,号召要彻底打破文言的束缚,以语体文取代通行了两千多年的文言文。这是一场颠覆性的文化革命,文言遭到前所未有的厄运。
 
    新文化运动先驱者胡适说:“中国二千年来没有真有价值真有生命的文言的文学。……这都是因为这二千年文人所作的文学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经死了的语言文字做的。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所以中国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学,只有没有价值的死文学。”后来成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的俞平伯认为,文言作品“差不多总是一堆垃圾,读之昏昏欲睡”,新文学家陈西滢把文言文、古琴等都看成是“已经僵了的化石”,“应该加以扫除的腐朽物”。
 
    新文化人士所持的是极端的二元论:白话与文言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双方,“新”与“旧”的对立,“今”与“古”的对立,“俗”与“雅”的对立,“质”与“文”的对立,“进步”与“落后”的对立,“人民群众”与“贵族精英”的对立。一切“新”的,都是进步的,光明的,有着无穷前景的;一切“旧”的,都是落后的,黑暗的,走向衰落死亡的。求变求新,破旧立新,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天经地义的大任。新旧之辨,也成了真伪之辨,美恶之辨,优劣之辨。旧的,必须彻底打倒和消灭。更严重的是,在那个敏感的时代,文化上的一切论争都被看成是政治斗争,白话与文言之争也就成了革命与反革命之争,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到最后,“新文艺摧毁古文,新文化打倒礼教”,白话文终于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几乎是全面地取代了文言。
 
    这种激进主义的思潮,近百年来,愈演愈烈,给整个社会文化带来极大的危害。革文言的命,革诗词的命,革国画的命,革京剧的命,革古琴的命,革中医的命,革一切旧文化的命。直到“文革”的狂飙激荡,神州旧物都成了飞灰与瓦砾时,人们才猛然警觉,可是已太迟了。颓圯的殿宇可以翻修,焚毁的典籍可以重印,而世道人心的崩坏却是难以弥补的。
 
    如今,对传统文化鸣鼓而攻的时代已经过去,白话文早已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成为全社会的主流书面语言,人们再也无须担心文言的“复辟”了。当代学者开始反思,在检讨白话文运动功过的同时,也重新审视文言文的历史意义和存在价值。

    文言,源于春秋时期的“雅言”。《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古代贵族士人,均以雅言交际;异域殊俗,亦以雅言互通。雅言,即“正言”,当时华夏民族的典范语言,经典中使用的文言文,也就是这种共同语的书面语。文言是口语的提升,自然要比口语精美得多。孔子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可以使“言”更充实,有了“文”的“言”,才能书之竹帛,传之久远。文质兼备的文言文,一直是中国历代知识精英共同选择的最佳的文化载体,是当今世界上使用时间最长的书面语。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文言文是一种完善、完美的文体。它是超稳定的,时移代易,文体体系不断演化,各种体裁,各种流派,杂沓纷呈,万变不离其宗,文言文的整体语言结构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二千多年来一直保持着恒定的形态。先秦时的《左传》、《论语》,驯至清末的桐城文字,语汇、文法上都没有太大区别。这种超稳定性是中华文明得以延续,文化得以传承的重要因素,这在世界文明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文言文也影响到同属汉文化圈中的周边国家,百十年前,日本、琉球、朝鲜、越南的官吏、文人还可以用文言与中国人笔谈。
 
    文言文,是历史文化的命脉,文学的正宗。梁启超说:“文言文行用已经两千多年,许多精湛的思想,优美的文学作品皆用他来发表。”庄子崇尚自由的精神,儒家以仁义礼乐教化天下的思想,是用文言表达的;绝世风华的唐诗宋词,是用文言创作的。五千年历史长河中朵朵浪花,都是由文言盛载起来的。对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对中华文化的凝聚,文言文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作为炎黄子孙,我们怎能不深深感谢它的恩赐呢?在今天,无论从感情上或现实意义上,都不该逐末忘本,将文言文视为糟粕,弃如敝屣。

   首先要思考的是,文言文是否像庸俗社会进化论者所说的那样,是“旧”的“死”的语言文字。
 
    一切文学艺术形式,包括文言文在内,都是“器”,作为载体,无所谓新旧之分,优劣之别。文学不同科学,艺术不同技术。科技也许需要不断创新,不断进步,而文艺形式,无论新与旧都有其存在价值,绝不能说西洋抽象画要胜过国画,东洋式现代书法要胜过传统书法,歌剧话剧要胜过京剧。
 
    吴芳吉说:“文学只有真伪,没有新旧。”文学的生与死,并不在于使用什么语言文字,而在于它本身的内容与艺术是否有存在的价值,内容虚伪、艺术拙劣的当然是死文学,甚至称不上是文学。一旦文学沦为政治的附庸,成了帮闲文学、遵命文学,那就如粪上之英,朝生暮萎,真的是死文学了,这与是否文言无关。二千年来,死文学绝大多数早被历史淘汰,能流传下来并为人们所熟知的优秀的文言诗文,历久而长新,至今仍葆有活活泼泼的生命力。
 
    其实,白话文也不是什么‘新’的东西,胡适所说的“白话式或接近白话的文字”也存在千年以上。他那部《白话文学史》即可作明证。古代白话,由于它的粗糙、低俗、始终无法登上文化殿堂,成为文学的主体语言。近百年的白话文,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真正的“白话”,也算不上是真正的语体文。钱基博早就指出,“所谓白话文,只不过是用一种书面语代替另一种书面语。”它既不同于《水浒传》、《三言》、《两拍》、《红楼梦》中的旧白话文体,也不等同于当时的口语。它是为反对传统文言文而制造出来的特殊文体,是现代口语与西式语法及部分文言语词、日式汉字词汇的混合物,经过新文学的努力探索、实践才逐渐成型,直到今天,以现代汉语为载体的白话文才渐趋成熟。白话文学,包括新诗,至今尚未能形成一个新的传统,它所取得整体成就远不足以与文言相比。
 
    正因如此,现代白话文也遭到左翼人士的诟病。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有学者把现代白话文称为“新文言”,是资产阶级文人制造出来的“死的白话”。他们主张“语言和文字绝对一致”,用“大众语”取代“白话”。多年来,社会上已形成一种似是而非的共识,以为大众语言源于生活,是最丰富多彩的,而知识分子则语言干瘪,必须向民间学习。其实,凭常识也可以知道,文化程度愈低,思想则愈贫乏,所掌握的词汇量则愈少,语言则愈枯燥无味。在草根阶层中,即使偶有精彩的语言,往往只属于其中有文化教养的精英分子。语文专家吕叔湘给文言和语体的区别找到一个简单的标准:“能用耳朵听得懂的是语体,非用眼睛看不能懂的是文言。”书面语要让所有人真能听懂,恐怕连“大众语”也不可能完全做到。
 
    新文化运动实际上已延续百年,这是一个舍雅求俗、弃精取粗的全过程,如刘再复所说的,“在一百年当中,中国文学作为语言现象,是一个不断俗化、不断把文学语言降低为现实语言的流程”,到了五十年代,“文学的俗化已发展为文学的极端政治化”了。
 
    白话文,本身就承载着不少民间暴力语言,白话文运动,也滋长了语言暴力。当时盛行的“打倒”一词,竟成了数十年来使用频率极高的社会习惯语。当通俗化、粗鄙化到了极端的时候,举世皆以愚贱为荣,以“大老粗”自我标榜,端庄的举止、高雅的谈吐、优美的文辞也成为批判对象,美德遭到践踏,人格日趋卑下,终于出现“砸烂狗头”一类的流氓黑话了。暴力语言挟同着暴力行为,给全社会带来巨大的劫难。半个多世纪以来,白话文面临一次又一次严峻的考验,军事术语和工程技术词汇直接进入生活中,绑架了大众,日常用语也变得粗暴和僵硬。随着经济的勃兴,拜金的教义驱使文化进一步媚俗,流行文化成了主流文化,八十年代昙花一现的审美觉醒和精神超越的需求已荡然无存,大量的垃圾文字如垃圾食品那样滋养着全民。在网络时代,点击率成了衡文的最高标准,网上流传的文字,低俗化的倾向尤为严重,闹嚷嚷的卑田院式的狂欢,没来由的语言群殴,黄段子、灰段子、黑段子的热击,荧幕充斥着大量的污言秽语,连学者、教授的微博争辩,也粗野得如同泼妇骂街,古人那种即使绝交也口不出恶言的风范,于今再也不复见了。语言的堕落,也就是文化精神的堕落,这不能不说是整个民族的悲哀。从民间产生的网络语言,自有其草根性的蔓延力量,但当它直接影响到知识分子,并左右其对语言核心价值判断的时候,就值得我们警惕了。

    文言文与白话文,本是二元一体的关系。两者同出一源而并流,共同滋溉着文化的土壤。提倡白话文,也不需要废除文言文。梅光迪认为“古文与白话之递兴,乃文学体裁之增加,实非完全之变迁,尤非革命也。”最初,一些接受了新思想的传统文人有过设想,以为可以实行双轨制,即在新闻、科技等领域使用白话文,而文史、艺术等依旧使用文言。白话适于时俗,文言适于典雅,这也算是一种“得体”。蔡元培曾预言:“我也断定白话派一定优胜,但文言是否绝对的被排斥,尚是一个问题。照我的观察,将来应用文一定全用白话,但美术文或者有一部分仍用文言。”本来,白话文运动的发起者,能客观一点,宽容一点,白话文可占领政治、经济、自然、科学等领域,而文史和艺术这小半壁江山,与文言文分享,各司其职,各行其道。文言与白话,并不是敌对关系,而是兄弟关系,分了家后还可相互扶持,共同发展。同气连枝,合则共荣,离则两损。《庄子;寓言》云:“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何况“本是同根生”的文言与白话呢?可惜,事情发展并未如蔡先生设想的那样,文学革命的暴烈行动太彻底了,文言文由主流骤变成小小的支流,逐渐源头枯竭,最后,只剩下一股微弱的洑流,再也流不到地面了。尤其是五十年代后,在中国大陆,文言更惨遭灭顶之灾,甚至连一些本来已进入知识阶层以至市民日常生活中的文言词汇,也被认为是代表剥削阶级意识的腐朽东西,受到批判和抵制。近年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下,在网络、段子和各种广告中,文言成语遭到窜改和“恶搞”,真是对语言文字的存心侮弄。
 
    无可讳言,文言也有其局限性,它的语言形式难与现代政治同构,不适合表达科学技术的内容,不可能被所有人了解和接受。它过去不属于大众,今后也不可能属于大众。如今,它是一种遗产,一个存在。遗产需要继承,存在自有价值。文言文,包括以文言为体的诗词,并不是死文学,它发展的馀地虽已不多,而风雅一脉仍须赖以维持不坠。

             二

    现当代文言文的生存状态是很值得探讨的文化现象。
 
    新文化运动后,文言文虽退出历史舞台,仍未被袪除净尽,而是在社会各个层面中顽强地生存下来。文言应用场合依然十分广泛,在官方文件中,在报章中,文言还占据着主要的位置,民国政府的正式文告也是文言文。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一文中抱怨说:“国民党当国已近两年了,到了今日,我们还不得不读骈文的函电,古文的宣言,文言的日报,文言的法令。”后来他在《报纸文学应该完全用白话》一文中又感叹,当时报纸的文体主要还是文言,他在一九三四年对《大公报》和《益世报》中白话与文言所占版面比例作过统计,发现“白话所占篇幅还不到百分之十八”。在今天看来,报纸似乎是全民大众的读物,但在那个时代,报纸,主要在大中城市发行,读者对象为市民。以小商人、小知识分子为主体的读者群,尤其喜爱并习惯浅近的改良体文言,不管是否附庸风雅,他们在感情上向慕自己不甚理解的高雅文化,并认同文言文的文化价值,试图去超越自己,连举止谈吐也仿效那遥不可及知识阶层、贵族阶层。古人认为,文字是神圣的,字纸也须敬惜,掌握文字的读书人是值得尊崇的。尊重文化、尊重知识,早已成为社会大众的行为准则。这个传统虽曾受政治干扰而遭到破坏,但人们对高層次文化始终还抱有敬畏之心。
 
    在社会文化生活中,文言应用也十分广泛。南北各都会以至中小城镇,文人经常组织雅集,文酒风流,唱酬切磋,留下丰富的诗文作品,即如邀约小柬、集会序言、书画题识等应酬文字,也颇具雅人深致。文友往来信札,一般民众的家书,以至广告、市招、揭帖等,都常用文言。由此观之,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精美形式的文言文,根深叶茂,已深入社会的各阶层,也为部分群众所接受,绝非暴风骤雨般的运动所能彻底摧毁的。
 
    南北各高等学府中文系多开设古代文史课程,学生研读古代文献,熟习文言。中央大学、北京大学、中山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暨南大学、安徽大学乃至抗战期间迁移重庆、成都的各大学中文院系,不但要求学生掌握理论知识,而且还鼓励学习文言文及诗词写作。中山大学在三十年代是“复古”大本营,中文系主任古直强调师生要读经,并能作流畅的文言,古典文学内容的毕业论文,更是一律用文言写作。汪国垣任中央大学中文系主任,新生入系,汪先生就告诫说:“本系力矫时弊,以古为则。” 要求学生能作古文。更值得一提的是无锡国立专科学校,始建于一九二0年,唐文治任校长,古文家钱基博任校务主任。历任教师有章炳麟、钱穆、鲍鼎、吕思勉、周谷城、胡曲园、郭绍虞、周予同、陈衍、陈柱、朱东润、夏承焘、饶宗颐等赫赫有名的学者,而学生中也有以下一些人物:吴其昌、陈中凡、蒋天枢、范敬宜、唐兰、王蘧常、钱仲联、冯其庸、吴孟复等,后来都成了当代文史研究专家。凡是毕业于无锡国专的都是文言好手。
 
    当时中学语文教学仍以读文言文为主,一直延至四十年代末。由于大学的入学考试普遍使用文言,也直接影响到中学文言教育。龚启昌撰《读了〈禁习文言与强令读经〉以后》一文评论:“日前看见报上载江苏省会考试题一律用文言。现在国内各大学的考试,及考试院举办的考试,更非用文言不可。”又云:“无怪乎现在的中学生甚而小学生,你不教他文言,他还要求你教他文言。中学、大学入学试验的影响于学生心理与态度,比了行政机关的一纸号令,或文人的两三篇文字,不知要大多少。”在这样的环境下,文言文自然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同。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初等教育,除了政府开办的正规小学外,更多的是遍布城乡的私校以及各类家塾、学塾,不少人家选择后者以培育子弟。古代经典是学童必读的课本,《三字经》、《千字文》、《成语考》等更是习用的启蒙教材。一般民众从小就接受精英文化的教育,其立身行事自然也会受到先圣前贤思想的影响。民间百姓的书信、契据等应用文字,也往往文白夹杂或纯用文言,一九三一年张廷华编《新体评注历代骈文精华》一书序云:“今者国体变更,文运陵夷,而公私函牍,以此体为尚。”可想见当时整个社会的文化氛围,引车卖浆者的言谈,也许会比当今某些文化人高雅。

    近百年文言文的发展,大致可分为五个时期:
 
    一、辛亥革命至新文化运动时期(一九一一——一九二0)
 
    辛亥革命后,政体更张,而在文化上却一仍旧制,文言文继续保持其主流语言的地位。在新旧交替的时期,风云际会,人才迭出,各种不同的政治立场、文学观点都反映在当时知识精英的文章中,真是异态纷呈,精彩绝伦。民初十年,可说是现当代文言文的鼎盛期。
 
    在当时各种文学流派中,最触目的当数以梁启超为首的“晰于事理,丰于感情”的“新文体”派。它的影响遍及社会各阶层,竟成为此后数十年间全国以至海外华埠通行的“报章体”。此派文风,纯以气胜,其末流则夸张浮滥,格调不高。
 
    另一重要流派是以革命家章炳麟为代表的“浙江派”。章氏才华洋溢,学问宏深,他的弟子黄侃、钱玄同都是杰出的学者,黄氏擅骈文,“风骨遒上,辞气澹雅”,钱玄同文章汪洋恣肆,吐泻无馀。
 
    南社诸子在革命后极为活跃,高旭、柳亚子、陈去病、朱剑芒等诗文皆擅,然过于重视政治宣传,总体水平似不如上述两派。
 
    能维系文言正统一脉的仍是老辈文人,不少是名高一世的鸿儒硕彦。他们当中有桐城派、湘乡派的古文家马其昶、叶玉麟、姚永朴、姚永概、林纾,有专学魏晋文的王闿运、吴虞、冯幵,擅骈文的孙德谦、李详,此外还有严复、缪荃孙、冯煦、陈三立、陈衍等一大批旧文人。这些人学问深湛,功力老到,所作文字,皆可以为范式。
 
    二、 新文化运动时期至抗战前夕(一九二0年—一九三七年)
 
    一九二0年,教育部明令以白话为国语,中小学教科书改用白话编撰,这无疑宣告白话文运动已取得最后胜利。
文学艺术是各历史时期游离主流之外的文化人栖居之地。社会大变动后,一部分旧文人选择了逃遁。以“大隐”或“小隐”的方式,遁于市井,遁于山林。超然物欲之外,遁入自己的内心深处,成为真正的孤独者,实现自我封闭式的精神自由。文言文、诗词、琴棋书画则是文化遗民最后的遁逃之所。这群文人以前清的“遗老遗少”居多,他们是文言文最忠实的维护者,不懂得或不屑于写白话文,终其一生都用正统的文言文写作。从艺术角度来看,他们的文章质量最高。
 
    另一批人可称为“文言改良派”。其中成员成分复杂,大致有以下几类人:一是提倡“新文体”的梁启超及其众多的追随者;二是革命派人士,包括所谓“浙江派”的章炳麟、刘师培等以及南社成员柳亚子、金天翮等;三是留洋的学衡派人士,中有吴宓、柳诒征、胡先骕等。这些人在传统功力上大体不及老辈,主张“改良”文言,主张文字要条达疏畅,但毕竟才人甚多,亦不乏传世佳作。
 
    此外,还有一大批高等学府的专家学者,一直坚持以文言撰述,其中最著者如王国维、黄侃、吴虞、黄节、钱基博、汪国垣、刘永济、陈寅恪等。在他们的影响下,教育界成了文言文最坚牢的据地,数十年来,古文承传,薪火不绝。
 
    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参与者如陈独秀、胡适、鲁迅、郁达夫、郭沫若、沈尹默、俞平伯、闻一多等早期人物,亦不时技痒,勒马回缰,制作文言,其中颇有可观之作。
 
    三、抗日战争及内战时期(一九三七年—一九四九年)
 
    一九三七年“七七”芦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大批文人随国民政府迁往内地,寓居重庆、成都、昆明、贵阳;亦有一部分人外流至香港、南洋;还有一些人滞留在敌占区南京、北平、上海等地。抗战八年期间,国难当头,人们已无心弄月吟风,整饰文字,与上一阶段相比,文言文的势头显然低落,但依然有人继续创作,歌颂慷慨捐躯的英烈,指斥日本侵略者的暴行,悲悯民间百姓的疾苦。国统区大学师生坚持教学,不少文科学者如钱穆、钱锺书、饶宗颐等仍用文言撰作。
 
    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在敌占区中,文言文却得到畸形的发展。汪伪政权以“复兴中华文化”自命,任用一些邃于旧学的文人如周作人、龙榆生、陈柱尊、李宣倜、钱仲联等掌管文化教育机构,并出版《同声》、《新亚》《国艺》、《中国诗刊》等刊物,时有文言文刊出。
 
    抗战结束,内战又起,民不聊生,文学艺术更无足道矣。文言衰势益甚,只剩岭南一隅之地,尚保留旧日诗文创作传统。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九年一0月,《广东日报》文言副刊《岭雅》,发表一大批粤籍文人的诗文,这已是中国大陆旧文化的回光返照了。
 
    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文革”时期(一九四九年—一九七六年)
 
    五十年代伊始,大陆的文化人面临一场新的“文体革命”。一切文学都成了宣传品,成了阶级斗争的有力武器。被认为是封建文化象征的文言,非但失去了官方的地位,更被排斥在社会各个领域之外。教育体制全盘改造,采用苏联模式。大学中文系中没有现当代文言文的位置,文学研究者更是视之为“封建骸骨”,不屑一顾。此后二十多年间,文言创作似乎是一片空白,各种出版物中,当代文言文几乎绝迹。早已溃不成军的旧文化人,更是遁逃无地,一个个从山林、从市井被揪出来,成为专政的对象,他们,以及他们的作品被完全淘汰了。虽然如此,在民间,文言文尚维持一线生机,并在艰难发展,犹如谷底流泉,涓涓未绝。旧派文人如叶恭绰、胡先骕、马宗霍、郑逸梅、方孝岳、朱庸斋等时作短文序跋。从现存的资料来看,最大数量的文言作品当为文人的书牍和日记,这些文献是珍贵的时代实录,有待后人发掘和整理。八十年代,文艺复苏,劫后馀生的老人们从尘箧中翻出少量旧稿发表,但已是明日黄花了。
 
    一九五五年中学语文教学改革,语文课分为“文学”与“语言”两门课程。“文学”课本内容全部改为古典文学,按文学史顺序选编。历时短短两年的改革,却影响了整整一代人,不少青少年自此爱上古典诗文,并尝试写作。
 
    最可称异数的是,一九六一年,三年严重的“自然灾害”之后,各项政策一度宽松,张伯驹时为吉林省博物馆副馆长,居然私下召集意趣相投的文人学者,结成“非法团体”“春游社”,中有于省吾、黄公渚、陆丹林、黄君坦、罗继祖、张江裁、周汝昌等知名人物,“每周一会,谈笑之外,无论金石、书画、考证、词章、掌故、逸闻、风俗、游览,各随书一则,录之于册,则积日成书。”后来这个“反革命组织”虽被公安厅立案侦破,而当时所写的三百多篇文言文却得以保留存下来,终于在四十年后编成《春游社琐谈》一书出版,填补这段时期的空白。
 
    台湾、香港、澳门以及海外各国华人小区,似乎成了旧文人荟萃之地。广州、上海、南京、北平以至全国各地一些传统文化人,在政权变更前夕,乘桴济海。诸如潘重规、林尹、陈含光、高明、成惕轩、台静农、李晋芳、李渔叔、于大成等东渡鲲洋,黎国廉、刘景堂、曾克端、赵尊岳、陈本、张斌、曾希颖、饶宗颐、罗忼烈、傅子馀、苏文擢等留居港澳,李祁、周策纵、王叔珉等远游海外。他们数十年来坚持文言诗文创作,中华传统文化,亦赖以一脉延绵。
 
    五、改革开放时期(一九七六年—二0一0年)
 
    “文革”结束后,中国步入经济建设的新时期。微阳初照,寒蛰昭苏,百废待举。各地纷纷成立诗社,复出的老干部以及文化教育界的高级知识分子,满怀热忱,重新写作诗词,并结集出版。在这时期,诗集的序跋成为最常见为文言文体,作者多为诗词家或新文化人士,年青时未经严格的文言写作训练,于文言文的句法章法亦未考究,晚年好奇执笔,每以白话之法为文言,气格不纯,加之以年事已高,才华衰退,故平庸之作多而精品少,与上辈文人相去甚远,绝大多数只能算是客串者而已。
 
    进入二十一世纪,社会趋向多元化发展,传统文化也受到普遍的重视。可庆幸的是,中青年学者已关注现当代文言文和诗词,不少人还致力于创作实践,网络上时见发表,其中不乏佳作。大、中学生中不少人喜爱并尝试写作文言。民间动态更不可忽视,学童的古文、诗词教育方兴未艾;民间学者正在成长,并出版文言体裁的有分量的著作。最近十年间的大陆地区的文言文,其数量之多,质量之佳,远过于前五十年,中青年作者的水平亦较胜于上一辈。路子正,立意深,格调高,文言正统一脉后继有人,更不必担忧传统文明的灭绝了。
 
    台湾、香港地区,是近半个世纪的文言文最坚固的营垒。直至七、八十年代,依然文风鼎盛,诗社文社林立。大学中文、历史课程,多用文言,毕业论文,亦多以文言写作。近年随着政局的更迭,教育制度的改变,加以老辈文人的日渐凋零,文言文创作已今不如昔,总体来说,亦似稍逊于大陆地区了。

    二十世纪文言文文献,只有小部分作者有专集行世,而吉光片羽,每赖报刊杂志以留存。较早有《南社丛刻》,收录社员诗文稿,二、三十年代以文言为主的刊物有《学衡》、《甲寅》、《青鹤》等,四十年代则有《国艺》、《文史季刊》、《岭雅》等。汪伪治下,又有《国艺》、《学海》、《同声》等刊物,颇存此一特殊时期的文献。
 
    进入二十一世纪,民间刊物方兴未艾。一群青年网络诗人所创办的《留社丛刊》,登载社友的文言诗文,质量颇高。中山大学岭南诗词研习社社刊《粤雅》,刊载本校师生的诗词作品,也有一定数量的文言文。

             三

    文言文是中国三千年文化的载体,也是历史传统与现实生活之间的一根重要的纽带。这根纽带绝不能割断。学衡派中吴宓等人认为,文言文历史悠久,能通行两千多年,必然有其合理因素;不懂文言文,就无法了解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文言文属于精英文化,形质优美,精炼高雅。近百年来,文言虽处在主流文化视野之外,但它对中国整体文化的发展仍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在二十一世纪,学习和创作文言文有什么现实意义呢?除了教科书中所说的内容之外,还应有以下几点:
 
    一、传承高贵,促进社会文明。
 
    文言文的世界,是一个以“君子”为人生理想的世界。儒学,可以说是君子养成之学。君子,高尚尊贵,才德出众。历代的读书人努力进修,以君子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自省自觉,自尊自胜。中华是文明之邦,礼义廉耻,是古代贵族言行的准则,是孜孜以求的美德,是高贵的象征,是传统文化精神核心价值所在。君子立身处世之道,是“以天下为己任”的顶天立地的担当,故以“向上一路”指示人们,刚健弘毅,自强不息,仰山瞻日,努力去接近高贵与荣光。文言,一种高华典雅的语言形式,是传承高贵的纽带,它本身涵蓄着贵族文化礼仪的馀韵流风,为社会各阶层提供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力量,人们浸毓日久,智慧增生,气质变化,连仪表举止也“温、良、恭、俭、让”。有了高贵的精神和正常的伦理,人际关系和谐,社会健全稳定。
 
    新文化运动,是一场浅俗化的运动。文化虚无主义者以过激的手段摧毁了贵族精神、精英文化,也就从根本上损害了大众文化。要求所有人都向下看齐,而不是向上看齐,必然造成文化精神的大滑坡。《孟子•滕文公》云:“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失去了向上的指引,大众文化失去出谷迁木的机会,也就不可避免日益堕落,严重地妨碍社会文明进步。如今,人们已痛切地认识到这场运动带来的恶果,不少有识之士奔走呼吁,要传承高贵,重建社会精神文明。只有形成健康向上的文化价值体系,才能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
 
    二、提升审美层次,雅化白话。
 
    古人常谓文章以体制为先,辨体,更是衡文的首要之务。体有尊卑之分,雅俗之别。而文学语言与生活语言也有文野与精粗之别,只有加工、美化了的语言,才可提升为文学语言。“文”与“言”分离是正常的、必要的,即使在今天,白话文也不等同白话,白话文还需继续雅化。也许未来的白话文中,会形成“雅文”与“俗文”两种文体,如同文言与白话那样。
 
    社会制度的变革和科学的发展,加剧了语言的俗化过程。时至今日,白话文的低俗化、痞子化已至极端。白话文要成为完美的文学语言,成为纯正的“雅文”,要在审美层面上提升,还得回过头来向文言文学习和借鉴。
 
    白话文是文言文的后续与延伸。林纾云:“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梁启超认为,要作好白话文,“文言的功夫应该很深”,朱光潜也说:“想作好白话文,必要读文言文。” 白话文由于易学易写,也就容易粗制滥造,失去文言的滋润,白话会变得枯干。好的白话文,须用加工、美化了的语言去制作。胡适所主张的“以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正是文言所长。文言文惜字如金,简练如诗,是最精美的文字,也是最好的模板。文言文中不少词汇、典故,还可以继续进入白话,不断被吸收、融化。文言文遗留下来大量成语,已成了现代汉语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言简意赅,大大地丰富了白话文的表现力,提高了白话文的素质。这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须好好继承,更不应随意糟蹋。白话文今后的趋势虽然难以预测,作为当代文明的重要载体,白话文有着无限广阔的发展空间,任重而道远。我们还是希望未来的华族语言,可以更文明些、高雅些。
 
    三、学习文言创作,继往开来。
 
    近三十年,传统文化重新进入人们视野,大量古代文献整理出版,青年学子得以接触优秀的文史典籍。尽管是长期的隔阂,雾掩云遮,文言,依然是许多人心中的高洁的圣域,有志者还期盼着向上攀跻。如今,不少文学青年重新学习这种本已不太熟悉的文体,并试图创作文言文及诗词。当代人从小就生活在白话文无边的旷野中,文言,只是偶然入望的天际云山,在这种语境中成长的青年,要领悟文言独有的情调、语感,实在不易,学子们不妨多读一些文言典范之作,唤回历史文化的记忆,对传统文明产生认同感,并作一些写作练习,增强切身感受,丰富自己的语藏,掌握基本的写作技巧。
 
    当代的文化人,尤其是讲授和研究古代文史的中学、大学教师,也应尝试用文言写作。如果没有创作经验,缺乏感性认识,则如雾里看花,不知个中情味,所谓研究,也只能是掠影浮光,难以探微索隐。不关注、不实践文言写作,对于研究者自身来说,无疑也是一大缺失,正如钱锺书那稍有点尖刻的比喻,应羞于自己的无能为力。诗词创作需要天赋,不是人人皆可以为之;而写出合格的文言文,只要多诵读,多涵泳,自然水到渠成,没有学不会的。
 
    学习写作文言文,第一步骤就是仿作。对前代优秀文学借鉴、吸收。吴宓云:“文章成于摹仿,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时率皆力效前人,节节规抚,初仅形似,继则神似,其后逐渐变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摹仿,是学习最有效的手段,是所有文艺门类的初学者必经之途,未经这一步的,在行家眼中,只是徘徊于门外的“爱好者”而已。摹仿,宜取法乎上,先难后易。不要以为浅近的文言易学易写,便随意仿效,草草书成,一成习惯,则难以自拔,再也不能深入古人的堂奥了。一入手就要摹仿古代的佳篇,无论是左、马、班、扬,还是韩、柳、欧、苏,只要是第一流之作,都可以作为范文。以庄敬之心,逐字逐句体味古人的用心、作意,如陈寅恪所谓“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同一境界”,吟哦背诵,熟习文本后才能领悟其语感。诸如句字的平仄交互,字眼的“响”、“哑”,也须注意。在这过程中,要尊重文言固有的程序规矩,不应逾越。慢慢掌握词汇、句式、章法,然后才试行仿作。先精一家,再广为取法。吴芳吉谓“从事文学原不可以一家一书自足,其必取法百家”,实是个中人语。好的文艺作品,是由感情加上沉思而创作出来的。没有感情,则不足以动人,没有沉思,则未能深刻。文言文,由于它语言上的特性,成文较慢,则更宜于沉思。遣词造句,有如沙里淘金,细细选择最宜于表达感情的词汇,力求优雅精微,曲深隽永。写作过程也是与古人对话的过程,努力去领略汉风、唐韵、宋意,感悟古人的文化品格与伦理精神。
 
    文言文有多种体裁,各有其不同的语言形式、表现形式以及审美形式,学者须细细揣摩,掌握各体的特色。古时文体分类体例不甚画一,如《明文海》分体二十有八,每体之中,又各为子目。清《古文辞类纂》则分为十三大类。大抵最要者有论辨、传状、碑志、赠序、书牍、序跋、杂记、箴铭、庆吊等,各有功能。进入民国后,文言文使用范围显著缩小。到了当代,就只剩下序跋、书牍、杂记、碑传几类较为常见外,其馀的多已弃置不用了。文言文又有散文与骈文之别。骈文是一种很特异的文体,在乎散文与诗之间,字句整齐匀称,讲求声调韵律,多用四言六句,故又称“四六文”。文至骈体,可谓已臻形式美之极致。唐宋以还,有所谓散、骈之争,即古文与时文之争,势同水火,各不相让,虽然如此,却不似后世之文、白之争,拚到你死我活为止,不少古文家能作四六俪偶之文,骈文家亦能散体。骈体文与散体文,同途并驾,已历千年。当代颇有热心人鼓吹写赋与骈文,作品极多,佳者则罕见。“能观千赋,而后能赋”,今之所谓赋家,谁能解此?
 
    笔者相信,喜好文言,往往是出自本性,出自天然。也许,“保守”思想是与生俱来的,文言文似更宜于表现人群中这小部分人的精神世界。既然然爱上了它,就应该尽力去做到最好。辜鸿铭云:“语言要高雅,表达要自由,用字要简练,意义要完满。”今天写作文言文,也应以此为追求的目标。

    时至今日,文言文依然有它的生存空间。刘梦溪说:“文言文有什么好处呢?文言能保持文本的庄严。”并认为重要的文告、外交文献,都可使用一些文言语词和体式,“适当地使用文言文,不是一件坏事。甚至国家的重要文告,略增一点文言的话,国家的威信都能提高一点。别人会认为你是一个有文化的国度。”文言是一体典雅的文体,在某些特定范围、特定内容、特定语境内仍难以被白话文取代。如致祭炎、黄二陵的祭文,殿堂新建、古迹重修的碑记,相信用文言文会显得更严肃庄重;某些学术门类,如中国古代文学、历史、东方哲学中某些著作,也宜于用文言撰述。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熊十力《新唯识论》,假如采用白话的话,肯定会大为逊色。新编《清史》,若用文言,则可与传世《二十四史》的语言风格统一。此外,如诗文书画的序跋题记,带有私隐性日记、书信等,一用文言,便生雅韵。一些实用性文体,如公文函件、揭帖广告、契约请柬,以至展品产品的说明书,适当使用文言,自可提高其文化品位。
 
    网络时代,为文言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契机。互联网提供了展示作品的平台,近年来,时见有文言文在网上发表,从文章水平来看,虽然多数还处于习作阶段,但可见证这一古老的文体已被部分年轻人所接受,并尝试撰制。其中亦有较成熟作品,体裁、题材都多式多样。此外还有大量的微博,篇幅短小,言简意赅,除了创造新的词汇外,文言语词得以复活并大量使用,个别版主亦偏好文言。手机及网上流传的段子,时以排偶形式,活用成语,带有颇浓的文言成分。
 
    当代文言,也许会分成改良派与传统派两路。梁启超所创的“新文体”,开了改良文言的先河,学衡派的胡先骕等也曾提倡文学改良,章太炎、傅斯年等人主张言文合一,文白交融,为适应现代人的习惯,以白话思维代替传统的文言思维。改良的文言文还是文言文。将来的改良派也许会沿着“新文体”及学衡派路子,文言句式中夹杂着白话句式,不避新词汇及俗语。传统派文言,是正宗古文,即以文言思维,并以文言句式为主体的文言文。如同要写好外文,必须用外语思维那样,要写出纯粹的文言文,也必须用文言思维。先用白话想好,然后用文言翻译,只能制作出夹生的文字。如今,更有学者提倡所谓的“现代文言”,要在改良派的基础上进一步浅俗化、口语化、生活化,让一般人都能看得懂,以利于普及和传播。这祇是一厢情愿而已。无论是以“文言为体,白话为用”好,还是以“白话为体,文言为用”好,这种半文不白的写作,只能是低层次的现代假古董,它失去了传统文言的最主要的优点,如高贵、庄严、典雅、精炼,又难以与更通俗的白话文抗衡,真正的行家不屑于读,大众读者看去也似懂非懂,高不成,低不就,非但不能挽救文言文濒危的命运,反而使它失去赖以幸存在基石。文言文美好的躯壳不复存在,文言文生命也就真的完结了。文言文早已定型,是一种遗产,不可能进行改革。所谓改革,只能是调和,是俯就,是俗化。文言文的“现代性”,只在于文章的思想意义,而不在其形式、技巧上的通俗性。
 
    笔者主张,应学习和创作能与传统衔接的“纯粹”的文言文。今后正宗的文言,应该有典雅的语言,高尚的格调,穿越古今的文化情怀,古色古香的审美趣味,既能遥接古人的謦欬,又有现代的生活气息。少数人写,少数人读,以维系斯文一脉,断而复连,危而不坠,这已是最大的冀望。所谓“复兴文言”,不必要也不可能。文言,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必然是个人和小众的,不可能为全民服务。它难以复兴,也不会消亡。在今天,属于大众的文化已不少了,荧幕上的升平歌舞,欢声笑语的二人转和大腕相声,手机里的杂色段子、小报满版的明星轶事,警匪、帝王片,各式各样的武侠、言情小说,梨花体诗,含泪的散文,这都很好,很好。把诗词、文言文、古琴等早已被弃置的东西留给小众,恐怕也不为已甚吧。相信社会群众有足够的度量,能容忍这类小众文化的存在。
 
    现当代文言文如同诗词一样,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本来,是否使用文言文撰作,纯属个人的文化取向,应得到他人的尊重而不是妄加指责。当代文化教育界中,尤其是语言文字工作者群中,也许是源于某种自卑、自虐的心态,对文言文鄙夷、敌视、攻击的不乏其人,横加以“腐朽的旧文化”、“复古主义逆流”、“时代落伍者”种种罪名,叫嚷着要彻底否定和扫荡,但却很少人冷静下来,对近百年的文言文这一不容忽视的文化现象进行深入的学术探讨。即使偶有研究者,也往往认为现当代文言思想文化是“顽固保守”的,不合时宜的。没有对大量作品进行微观的审视,钩稽排比,概括综合,探求其艺术的内部规律性,也就不可能进行宏观的和抽象的理论研究。亦有论者认为,语言决定思维,文言与荒谬的思想必然是“融合为一”的。这种偏见至今犹未消除。历史经验早已证明,用白话文去传播荒谬的思想,其危害性远比用文言文大得多。

    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慨叹:“吾知百年以后,世移势变,是非经久而论定,意气阅世而平心,事过境迁,痛定思痛,必有沉吟反复于吾书,而致戒于天下神器之不可为,国于天地之必有与立者。”钱先生所感甚大。事过已近百年,说真的,笔者从未认识到旧文化与家国兴亡有多大的关系,更无法理清文言文盛衰的前因后果。在当代社会文化生活中,没有文言,没有诗词,没有一切旧物,也无妨大局,芸芸众生依然可以鼓腹讴歌,颂平鸣盛。在物欲横流的时代,滔滔浊浪之中,偶然飘来几瓣落花,唤起人们一些凄美的回忆,也许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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