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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虹斌:儒家原教旨主义者的日常生活 
作者:[侯虹斌] 来源:[腾讯大家2013年7月4日] 2013-07-11

    儒家经常会出一些迂腐的人。迂腐的人很可怕,他得理不让人,站在宇宙中心,全世界都必须膜拜他,因为他认为自己是正确不可撼动的。最迂腐的那一等,仗着自以为是的正确,连命都可以不要,也要你听他的理。往好了说,这叫执着;往坏了说,这叫偏执型人格。

    “人无疵则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毫无瑕疵,本来就是瑕疵。我真不是来黑儒家的,皆因史书的这类迂腐的人,多是记在《儒林传》的账上;而儒家的“内圣外王”的主张,最利于培养这种又诚实又讨厌的人格。王吉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孟子这个极品,曾因为回家看到老婆在闺房内“箕坐”(屁股着地,两腿自然展开如簸箕),就气得要休掉老婆。王吉也不遑多让。年轻的时候,王吉家的东边邻居家有一棵大枣树,枝叶挂在王吉家的庭园里。王吉的老婆就把枣摘下来,给王吉吃。王吉大怒,认为老婆这算是偷东西,就把老婆休掉了。邻居特别过意不去,觉得是自己的枣树害了人家,就要把树砍了,四周别的邻居都纷纷劝住,强烈要求王吉把休掉的老婆请回来复婚。当时,街里流传一句话说:“东家有树,王阳妇去;东家枣完,去妇复还。”

    知道的呢,就说王吉极为廉正,眼里揉不下一颗沙子;不知道的呢,就会以为王吉是不是早就蓄谋休妻再娶,或者是要想恶心邻居、栽赃邻居呢。

    王吉还有许多奇葩的言行。王吉曾经担任昌邑的中尉。而昌邑王刘贺,喜欢游猎,毫无节制,王吉就上疏劝谏。他的劝谏就是,打猎这种事情,既不利于身体健康,也不适合道德提高,你应该学习多做伸展运动,多走路,多呼吸吐纳多练气,这样养生就很好啦!

    唉,昌邑王进宫时不过十六七岁,此前更小,王吉劝人家做这些老年健身运动,难道不是鸡同鸭讲吗?

    刘贺当然听不进去,不过知道王吉是为他好,就让人给他赐酒赐肉以示尊敬,做还是照做。

    同样是诤臣,龚遂的劝谏就实在而得体得多,比如,要求处置替刘贺强抢民女的侍臣,比如,要求刘贺为昭帝典丧时必须按礼制痛哭。这些,刘贺都听从了;正是因为龚遂的建议,也让霍光等人对其产生还不错的第一印象。

    王吉说过比较有价值的话,大概就是劝刘贺当上皇帝以后,“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指霍光),政事一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愿留意,常以为念。”就是惟霍光马首是瞻。这是对的。可惜刘贺又没听进去。结果,刘贺被废了之后,除了常劝谏的王吉和龚遂髠为城旦之外,其余昌邑属臣二百多人皆被诛杀。

    宣帝登基以后,也像武帝一样,颇有好大喜功的迹象,宫室车服都比昭帝时要奢华,同时又信任外戚许、史、王氏等。被起用的王吉又上疏劝宣帝。劝的是,希望皇家能省点钱,“去角抵,减乐府,省尚方”;要把男女伦理、上下尊卑确定起来,等等。老是做这种“和谐梦”、“中国梦”,虽然没错,宣帝也嫌他的话太迂阔,不怎么听他的。

    我知道有这样的一种人,出现在微博上的时候,你谈明星谈时尚,他就说你有这个精力为什么不关心贫困学生;你说你捐了钱给爱护流浪猫的基金会,他就说你为什么不关心山区孩子而去关心畜牲;你调侃几句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他就说这个社会贪官还这么多你怎么不为底层百姓说话?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时候,他一开口,周围熟人便默默地四下逃散。当然,逻辑虽相似,王吉毕竟是明经有学问的,匡正主子亦是他的职责,显得没有那么二。

    这一回,王吉终于会看眼色了,以病辞归琅玡。

    对于王吉这一类的人,班固看得很清楚。王吉与贡禹、龚胜、鲍宣等都为官清正,敢于谏,都是节操的人。“然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这些人,内圣勉强近之,外王就算了,他们过高估计自己了。

    有时,真不知道王吉这种类型的人,算不算是道德原教旨主义者。要是不幸成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比如老婆,比如上司,不知是不是要整天都找地缝钻呢。又或者说,正是王吉这样的人的存在,是不是负责专门“榨出别人皮袍下面的小来”的?

    然而诡异的是,王吉虽然看起来没有幽默感,不过他自己的生活可经营得不赖。一方面,他很清廉,搬家的时候,装的不过是一大袋的衣物,毫无积蓄,回乡后亦如同平民百姓般的布衣蔬食。另一方面,王吉又喜欢高车大马,华衣锦服。天下人都佩服他的清廉,又奇怪他能够这么奢侈:这么多好衣好车好马是怎么来的呢?

    当时,民间有一句俗话,叫做“王阳能作黄金。”没错,《周易参同契》中谈及王吉炼黄金之事甚多,所作的黄金,即是伪黄金,用来换好车好马好生活。后来的道教文献又将王吉称为“积行成仙,不学而得”的仙人,陈寅恪老先生则认为王吉家族与后来的天师道有极深渊源:总而言之,王吉是个饱学儒士,同时还是个身份不公开的方士。

    虽然这种行为需不需要担罪责还不好断言(刘更生奉皇帝之命炼金,但被人劾为炼假黄金,罚当处死),但他又有多高尚呢?一个总是劝皇帝节俭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私下偷偷炼黄金的人,不太理解王吉怎么还总以为自己站在道德高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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